當城市化的浪潮,不斷地沖刷著傳統的堤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何軍林今年3月14日在《江蘇廣播電視報》副刊發表的《鄉村四季》(組詩),如同一把精心打磨的犁鏵,在現代性的土壤里,翻耕出一片,帶著泥土芬芳的精神家園。
這位深耕于巴渝大地的作家,以二十四節氣作為經線,以鄉村的日常當作緯線,用飽含著深情的筆觸,編織出了一幅流動著的鄉土長卷,使我們在四季的輪回之中,能夠觸摸到鄉村的脈搏以及靈魂。
一、時間儀式里的生命敬畏
組詩最為動人的特質,在于詩人將自然的時序轉化為充滿了儀式感的生命敘事。
在“鄉村與春天”中立春被賦予了“一場儀式”所擁有的莊重感,堂屋門口的守望者“一邊細細地、慢慢打量著天空,一邊緩緩地、靜靜醞釀著春天的故事”,這種將農事與天命相融合的書寫方式,延續了中國農耕文明對時間所保持的敬畏之情。
詩人很敏銳地察覺到了節氣更替時那些細微的變化:立春呢就是“給春天指出那開始出發的方向”;驚蟄呀就是“藏著的農事,正在悄悄地顯露出來”;谷雨呢那是“春天的結尾”——每一個節氣的節點,都被賦予了生命轉折的重大意義。
這種時間觀念,在“鄉村與冬天”的語境里,產生了特別的共鳴。
立冬時,“冷的東西,像一粒種子開始發芽”;冬至“把一年最短的白晝,送進村子”;大寒則讓詩人,“想唱一首歌,飛出這個漫長的冬天”。
從期待到蟄伏再到重生的情感曲線,就如同農民在歲末與年初之間的精神軌跡一般,把自然時間轉化為了生命的節律。
詩人并未刻意將這種儀式感提升,而是讓其于“拉開房門之人”“肩扛鋤頭之者”的日常舉動間自然地流淌,令傳統農耕文化的因子在當代鄉村依舊葆有著生動的活力。
二、物我相融的詩意棲居
何軍林筆下的鄉村世界,輕松愉快地實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深度交融。
在“鄉村與夏天”里麥浪“緩緩地就像一位優雅的舞者,慢慢變成了黃金般的色澤”,鐮刀“仿佛像是接到了緊急命令一樣,迫不及待地奪門而出”,莊稼成熟得“猶如那奔騰而來的洪水猛獸般勢不可擋”,自然萬物被賦予了人的意志與情感。
更精妙的是“鄉村與秋天”中對秋風的描寫:“正在尋找鄉村的縫隙可能是北邊的小路可能是南邊的小徑”,風的流動感與鄉村空間的私密性形成奇妙對話,仿佛天地間正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私語。
詩人對自然細節的捕捉,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春夜下著細雨,“就像好多小小的精靈,從房頂開始,慢慢跳到另一處房頂,從一片瓦上,輕快地落到另一片瓦上”,這種像孩子一樣的想象力,讓雨有了活潑的性格;夏夜在池塘邊,“一只蜻蜓飛過去,跟一只蝴蝶朝著相反的方向快速跑開了”,昆蟲自由自在地穿梭,跟鄉村安靜的節奏相符合;秋日在田野里,“大片大片熟透的高粱,強烈地把他的整個視線都占滿了”,把高粱擬人化的“占據”很好地體現了豐收帶來的視覺沖擊;冬雪降臨之后,“被大雪蓋住的草垛,難道不像很大的蘑菇嗎”,平常的景象在詩人眼中,變成了夢幻般的童話世界。
這種物我相融的書寫,較為輕松愉快地打破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主客二分,使鄉村變成了一個緊密相連的有機生命共同體。當詩人寫下,“我瞧見大地在激情之中綻放”,“我瞧見眾多蜜蜂在飛舞,攜著翅膀與甜蜜”時我們能夠體會到,他與這片土地血脈相通的共情——他既是鄉村的觀察者,更是深入鄉村生命肌理的一部分。
三、勞作場景中的精神堅守
組詩沒有回避鄉村生活的艱辛,卻在勞作場景中提煉出動人的精神光芒。“三月的清晨空氣清新拉開房門的人肩扛鋤頭的人那個熱愛勞動的人胸懷樸素的理想和希望與露水擦肩而過”,簡單的白描勾勒出勞動者的精神底色:不是被動承受生計壓力,而是主動擁抱土地的饋贈。
夏日農忙時節,詩人曾這樣描述道:“將大地視作一個極其廣闊的戰場;把那一片片的麥穗,全部收入袋中,轉化為初夏的第一批糧食。”用戰場來比喻收割的場面,不僅展現出了農事的緊張而激烈,也突出了勞動所包含的莊嚴意義——仿佛是人與自然之間的一次較量,與此同時也是生命為了延續而做出的一份鄭重承諾。
當正午時,熱浪緊緊地裹挾著整個村莊,“他要找到納涼的地方,比如說村頭的那棵槐樹,瞧一瞧一只螞蟻的爬行,瞅一瞅一群螞蟻在搬運清涼”,在這酷熱的時刻,這短暫的安寧,體現出了農民與自然相處所具備的那種智慧以及韌性。
最令人動容的是冬日里的守望,大雪紛飛時,“隔壁的老人是否在,不停地念叨瑞雪兆豐年呢?就如同念誦那古老樸素的詩句”;小寒降臨后,“我只得緩緩地出門走向田間地頭”;大寒時節,即便置身于嚴寒之中,仍“希望能唱一首歌”。
這種在艱苦的環境中,始終不滅的希望,構成了鄉村精神,最堅實的內核。
詩人并未將農民塑造為悲情的受害者,而是展現了他們作為土地主人的主體性——他們理解自然的規律,接受季節的考驗,更懂得在循環往復之中,堅守生活的信念。
四、現代語境下的鄉愁守望
在城市化進程持續加速的現在,這組詩包含的意義,變得更加珍貴。詩人描繪的鄉村,不是被懷舊情感美化過的那種理想模樣,而是富有生命力、帶有真切呼吸感的實體:既有“犁鏵”既有“蓑衣”這類傳統的意象;既有“被很多人稱贊的春天”,也有“變為人們的念想”這種現代的聲響。這些細微之處,默默地顯示,鄉村正在逐步成為都市人心靈深處眺望的標志。
讓田園成為人們所向往的地方。此句話道出了當下鄉村所面臨的兩種命運——它不但乃是農民世世代代居住、生活的家園,亦成為城市文明對自身進行反思的鏡子。
當詩人描寫“從一朵桃花,到一樹桃花,從一片油菜花田中穿過”的時候他不僅在記錄鄉村的自然之美,更是在為現代人留存一份正逐漸消失的視覺記憶;當他寫下“沒人能夠阻擋鄉村的春天”之時此處既包含著對自然規律的敬重,也隱藏著對鄉村未來的信念。
組詩以“我要看到春天,那溫暖的模樣。”作結尾這種開放式收尾方式,蘊含著極為豐富的象征意義。在季節不停輪回的講述中,詩人并非僅僅停留在對過去歲月的眷戀,而是將目光決然地朝向了充滿希望的未來。如此這般的表達,既深深扎根于傳統文化的根基之中,又積極主動地面向明天,使整首詩不但流露出,對故鄉的思念,更化作了對鄉土文明那強大生命力的一首深情贊美之歌。
何軍林的《鄉村四季》(組詩)以節氣為骨骼,以景物為血肉,以人情為靈魂,構建起一個完整的鄉村精神宇宙。
在他的敘述中,四季的更替,不僅是自然現象的變遷,更是生命能量,輕松愉快地不斷流轉、循環不息的體現;鄉村不僅僅是一個地理范圍的界定,更是一種承載著民族記憶與情感的文化符號,簡潔明快地。
當我們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感到疲憊時,這首詩會像一縷來自田野的清風,提醒我們:在大地深處,永遠有按季節生長的希望,有依土地而生的堅韌,有值得我們永遠珍視的生命本真。(李才林)
附詩歌:鄉村四季(組詩)
□何軍林
鄉村與春天
把下雪的日子收藏起來
把寒冷放進抽屜
給漫長的冬天畫上句號
給春天指明出發的路徑
在廣大的鄉村
具體到我的鄉村老家
那個站在堂屋門口的人
把立春當成一場儀式
一邊打量天空
一邊醞釀春天的故事
春天的第一場細雨
如同密謀已久的偷襲
在某個夜晚悄然而至
像無數細小的精靈
從房頂跑向房頂
從一片瓦到另一片瓦
從村子中間穿行而過
在村口的竹林逗留
我們開始聆聽
雨水如何滋潤一片竹葉
如何把更多的竹葉淋濕
當雨聲消失在山坡
我們開始琢磨
如何描述這場春夜喜雨
如何在天亮后發出驚呼
這是春天發生的故事
從一聲春雷開始
從驚蟄那天算起
我們看見大地在松動
看見蟄伏在土里的昆蟲
還有冬眠的小動物
紛紛從睡夢中驚醒
它們要集體出逃
要攪動整個春天和鄉村
那些潛伏的農事
正悄然浮現出水面
墻角的農具也映入眼簾
從犁鏵到一把鋤頭
從背簍到一件蓑衣
都將成為鄉村移動的風景
三月的清晨空氣清新
三月的清晨朝霞滿天
拉開房門的人
肩扛鋤頭的人
那個熱愛勞動的人
胸懷樸素的理想和希望
與露水擦肩而過
一直走向對面的山坡
用鋤頭翻開凍土
把種子撒進地里
他要點燃春天的火種
他要讓鄉村長出生機
當微風吹落汗滴
當春風變得浩蕩
他開始想象明天的收獲
沒人能阻擋鄉村的春天
當陽光變得燦爛
天空變成尉藍
白云從頭頂飄向天邊
我看見大地在激情中綻放
看見花蕾催生花朵
從一朵桃花到一樹桃花
從一朵梨花到一樹梨花
從一片油菜花田中穿過
我看見無數蜜蜂在飛舞
帶著翅膀和甜蜜
我看見一只麻雀在盤旋
更多的麻雀掠過田野
讓速度成為風景
讓田園成為人們的念想
谷雨時節的鄉村
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大雨
以及后面的多場大雨
像天空饋贈的禮物
讓雨水四處流淌
讓莊稼蓬勃生長
在我的鄉村老家
被無數人贊美的春天
將在又一場大雨中結束
走進陽光熱烈的紅火夏天
鄉村與夏天
沒人傷感春天的結束
在我的鄉村老家
當立夏的消息開始傳遞
熱氣撲面而來
我看見麥浪變成黃金
一把鐮刀閃閃發光
更多的鐮刀奪門而出
把大地變成戰場
把麥穗悉數收留
成為初夏第一批糧食
有關鄉村與夏天
還可以從清晨開始講述
甚至更早的黎明
是誰送走啟明的星辰
誰抹去夜晚最后的微光
并穿過片刻的黑暗
那個早起的人
第一個推開房門的人
已經伸開雙臂
他要迎接滿天朝霞
看萬道霞光刺破天空
看驕陽如何脫穎而出
被忙碌霸占的這個上午
見證了鄉村的勤奮
從巡查水稻的長勢開始
從丈量一根稻莖
到扯掉一株稗草
他居然想到了谷倉
想到秋天收獲的日子
當一只晴蜓飛過
在低矮的天空下面
和一只蝴蝶背道而馳
他開始走向村口的池塘
看荷花如何在污泥中綻放
如期而至的正午時光
滋生懈怠與困倦
被熱浪覆蓋的村莊
被陽光灼傷的幾片青瓦
發出沉悶的嘆息
出門的人懷揣怒火
他要找到納涼的地方
比如村頭的那棵槐樹
看一只螞蟻爬行
看一群螞蟻搬運清涼
聽一只蟬的孤獨
聽一群蟬把聒噪當成歌唱
夏天的傍晚和黃昏
總是把晚霞裝扮成美景
尤其在我的鄉村老家
當太陽從山崗墜落
當夜色慢慢升起
終于迎來一絲微風
從村莊的縫隙穿過
我看見歸家的人
像蝴蝶收攏翅膀
把農具隨意丟棄在墻角
他要躲進夜晚的深處
把持續的蛙鳴當成夢鄉
沒人知道高溫要延續多久
在鄉村的某個角落
那個祈禱雨水的人
仰望天空的人
被大面積的陽光包圍
卻胸懷莊稼和糧食
想象烏云正在集聚
想象雷聲在天空炸響
像石頭碰撞石頭
當一道閃電突然降臨
當狂風席卷大地
他開始擔心暴雨淹沒村莊
所有的季節都會結束
被準時更替
包括如火如荼的夏天
在我的鄉村老家
當稻穗壓彎了稻穗
當高梁壓彎了高梁
當莊稼的成熟勢不可擋
我聽見夏天的尾聲
像隱秘的私語
要把收割與收獲留給秋天
鄉村與秋天
夏天與秋天的交接
需要一場隆重的儀式
在立秋這天完成
站在小院門口的人
我的父親和堂叔們
正側耳傾聽
想知道秋天的腳步聲
到底來自村東頭
還是村西頭
到底來自埡口還是山崗
秋天的早晨如約而至
收獲的號角準時吹響
第一個出門的人
被一夜的家事糾纏
又被一絲清涼撫慰
第一個看到朝霞的人
被農事填滿胸膛
又被一批霞光穿透
第一個走出村口的人
被無數莊稼注目
又被一把鐮刀催促
心頭長滿久違的喜悅
沿著田埂向前而行
消失在自家稻田
被龐大的金黃包圍
被稻穗淹沒
他要在秋陽的照耀下
放倒所有的稻谷
把今天的谷倉堆滿
當他轉身走向坡地
當他環顧四周
大面積成熟的高粱
霸占他的眼睛
讓他猜想今年的收成
秋風醞釀了很久
正在尋找鄉村的縫隙
可能是北邊的小路
可能是南邊的小徑
當秋風吹進村莊
吹亂我們的頭發
還有我們的衣裳
我看見小草在彎腰
看見屋后的竹林在搖擺
看見村口的桉樹在晃動
我想知道飄落的葉子
會不會發出疼痛的尖叫
為什么傍晚夾雜涼意
這個秋天的傍晚
在我們的村莊
一縷炊煙和一處房頂
還有一堆草垛
被你們當成風景和鄉愁
被我們當成庸常和日子
當夜幕悄然降臨
當明月從天邊升起
坐在桂花樹下
我也想到過天上的宮殿
想到過月亮有陰晴圓缺
沒人知道第一場秋雨
到底在哪天落下
在某個白天還是夜晚
這已經是第三場秋雨
或者第五場秋雨
雨水像一條漫長的河
從村東頭到村西頭
從村南頭到村北頭
淋濕所有的樹丫
淋濕所有的房頂
我們像潛伏在水底的魚
感受一天天變涼的天氣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該來的季節總會到來
我看見了霜降
在鄉村的早晨長出露水
把溫度持續壓低
像是一種宣告
秋天已經結束
接下來的冬天很漫長
我們只能回想秋高氣爽
回想那些收獲糧食的日子
鄉村與冬天
走出秋天最后一個夜晚
站在又一個清晨
站在鄉村的某個路口
我到底在等待什么
從耳邊掠過的風
應該來自北方
不僅吹亂了頭發
也吹散坡上的莊稼
還夾帶一絲寒意
這就是立冬那天的情形
有一種叫冷的東西
像一粒種子開始發芽
最終將開花結果
把整個村子鋪滿
讓陽光沒有容身之地
讓夢想蜷縮進一堆棉花
今年的小雪節氣有些特別
居然沒有下雪
我準備了足夠的木柴
還有取暖的火盆
想看到雪花準時飄落
然后把木柴點燃
這一切卻沒有發生
只有農事在心頭盤旋
要加強田間管理
要保護農作物
現在是免受凍害的關鍵期
我只能出門走向田間地頭
大雪終于從天而降
雪花聲勢浩大
洋洋灑灑超出想象
不僅壓斷一批竹子
還讓村頭的大樹彎腰
我站在窗前默想
是否整個村子都被淹沒
被大雪覆蓋的草垛
像不像碩大的蘑菇
隔壁的老人是否在念叨
瑞雪兆豐年啦
像念誦古老樸素的詩句
如期而來的冬至
把一年最短的白晝送進村子
送到家門口
沒來得及驚呼一聲
夜晚已經降臨
逼著我關上房門
讓一片片青瓦安靜下來
讓一個個房間充滿冷氣
讓我和村子一同入睡
當半夜醒來
冷氣再次包圍身體
我知道數九寒天從此開始
小寒就這樣來了
像一年后來訪的親戚
帶來不幸消息
時節不可能更改
已經進入最冷的時期
而且還將延續
我臉上的冷氣開始凝聚
誰喜歡那樣的冷啊
村口的樹不喜歡
村口的草不喜歡
村口的石頭也不喜歡
我的胸膛因此長滿優傷
為什么一定是寒風凜冽
為什么把溫度降到最低
當大寒到來這天
坐在火盆旁邊
我居然有些興奮
想唱一首歌
想讓自己長出翅膀
從堂屋的窗口飛出
從十處房頂上飛過
就這樣飛出村莊
飛過溝渠和山崗
飛出這個漫長的冬天
走出冬天最后一個夜晚
站在又一個清晨
站在鄉村的某個路口
我要看到春天溫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