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或另起一行

雪汀是一個獨特的刑警，也是刑警中一個充滿獨特詩意的人。他有一個文學賦予的詩意之名，讓人過目不忘。他的寫作，不走尋常路，不像我們常人之于刑警刻板臉譜與威武一身的表述認知。

雪汀寫下的《圍獵日記》不是詩，勝似詩。閱完他提前發來的不完全定稿，發現這個特立獨行的刑警構筑的日常世界，離我們的認知反差太大。他似乎很喜歡德國古典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主張的“人生在世,成績斐然,卻還依然詩意地棲居”。這種詩意的生活踐行，在他的文字里無處不在，可以說，這是雪汀文字底色的首選，也是雪汀生活方式的首選。

不知那些與雪汀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否感受到他詩意的存在？至少在我逼仄的朋友范圍，這種偶爾閃現的詩意陪伴，是生活中值得珍惜的愉悅。

我和雪汀的相識過程，似乎很少觸及文學。過去也從未看到他寫的文字。即使在川黔邊界的二郎鎮赤水河畔郎酒莊園舉辦的“川觀文學獎”頒獎典禮上，雪汀匆匆現身，我們也只是拍了張合影，算是打了個照面。在成都的藏朵舍，我們把茶之余的言之有物，多是各自蜻蜓點水的生活經歷與行走的碎片。在滾滾長江邊的瀘州，他駕馭小城生活的能力，從他知足常樂的微笑里，足見他豐富的情趣與陽光的生活態度。恰是他偶爾倉促的短信聯系，或他衛生簡潔的朋友圈，給我察看這顆有趣的小靈魂，提供了“相見恨晚”的感念。這種感念，帶著川南田間地頭折耳根純樸的芳香，味覺里伴隨房前屋后突然瞥見的一叢香菜，它仿佛是民間消失的遙遠，的確又是現實生活暖心的味道添加劑。

有時，在不同城郭長短不一的街巷，或是屋頂花園餐廳，抑或曠野的河灘上，他看到墻上一幅漫畫，河流邊的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枝野花，或紙片上殘缺的一句廣告語，都會成為他有趣的打量和舉手投足攫取的啟發。這種內外的延伸與再創造，來自一個人對生活“跨越式”的熱愛。有一回，微信上收到他發來的小砂鍋魚湯，看上去色香味俱全，無不誘惑人的味蕾，禁不住贊嘆這美食家的“杰作”，原來這不是好吃嘴的貪戀之物，而是他用心為病中父親所熬制的養生極品。顯然，這種跨越帶著孝心如詩的直接表達，在時間的刻度上，雪汀的日記書寫摒棄了庸常的情感堆積與傳統意義上特殊職業流水賬的盤點，他跳躍如閃電的文字間，充斥著天真與成熟融通的智慧選擇，一個個不斷轉場或切面的鏡頭，將一個又一個“在路上”的情景，刻畫得恰到好處。在強烈的情緒曝光中，讓人剛要看清事件推進的真相，卻又戛然而止。

在他呈現的這部《圍獵日記》中，我無數次讀到他對職業的詩意提取與對繁蕪生活的熱烈表達——

“父親的眼睛是干枯的，但看向我時，卻炯炯有神。”

“某杰的滴滴車一直沒有開走，他在車上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仿佛陷入了懺悔的深淵。”

“累了，就枯萎幾天，你不用一直開花、發芽。”

“我渴望有一道光，將自己從平庸里打撈出去。渴望奇跡降臨，震碎那些個令我窒息的玻璃。”

這樣的斷章或另起一行，干脆利落，既有聲音，又有光影，敘述格調強勁，如同他在雷厲風行地執行任務，絕不拖泥帶水。

極而言之，這是充滿辨識度的刑警境界，也是一種刑警書寫職業生活的詩意美學。刑警男兒的深情厚誼和至純至真的認同感，在他筆下鏗鏘有力地呈現，一次次執行特殊任務的“破冰行動”，面對被審視的一個個來路不明的對象，可謂步步驚心，步步為贏。在書寫中，雪汀努力打撈心中那些最閃光的記憶。無論是對話，還是表情，以及所到之處的每一個新鮮的地方，抑或他者細微的一個動作，都被雪汀細致而敏感地捕捉。比起當下部分詩人無病呻吟強說愁的一些詩句，這樣的日記升華了其寫作的意義！日記里坦蕩的情懷，是雪汀腦海中永遠忘不了的吉光片羽。

加繆曾經說，對于生命有限的我們，人生的意義大概就在于盡可能地去爭取“多”。換言之，當下的文學書寫，不光是刑警領域，甚至各類自媒體的書寫，已然呈現全民書寫的泛濫成災，值得一提的，自由表達并不是不可取，可太多書寫者在“最多”的追求中，往往迷失了“真我”，同時也過度消耗了本來就不多的自己，但雪汀的“少作”意識，在這個一切都無比豐盛的時代，其自律的生活減法難能可貴。

《圍獵日記》中的每一行足跡，都是雪汀在風雨陽光中獲得本真的存在，那是雪汀手中捏著的一道清醒的光，無論走到哪里，他總被光照亮。掩卷之余，我從雪汀的書寫中體味到職業人生與日記書寫的重要價值：不是膚淺地在對“多”的追逐中堆砌他人表面忙碌的生活，他深知自己的內心所需，他的書寫越來越靠近治愈個體與職業世界的距離，最終治愈他世界中的每個怪獸。       

 2025年1月12于藏朵舍

【凌仕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四川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散文專委會委員，成都市作協主席團成員，成都市優秀藝術人才。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第十屆四川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