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退卻中，她從姑娘成了婆婆

當春天一次次讓花朵羞澀之后，夫人迎來她的六十歲生辰。在與時光的對陣中，她一路退卻，卻成為我心海里一束最溫暖的光。

一直記得，那個雪野里的紅衣姑娘。

近40年前，我在名為天宮的山村學校任教。教室太破了，每逢冬天，寒風就從漏風的篾墻灌進來，孩子們小臉通紅，裹緊衣服，高挽褲管，赤著腳丫，亮著眼睛聽課，扯著嗓門朗讀。

而我夫人——彼時的熱戀女友，在18里外的戴帽初中，用收錄機“現炒現賣”教英語。山瘦路細，水吟風柔，牽起我們的思念。周末，腦海里跳躍著她的溫柔，我奔波在陡坡高坎；而她總會像柔柔的花朵，綴在某個山埡口，給我的奔赴蕩起獵獵歡呼的風。

那年正月十九，一場大雪，讓滿山枝丫噼噼啪啪痛苦哀嚎一夜之后，山坡、田野成了白茫茫一片，美得讓人驚詫。我心里卻叫苦不迭，羊腸一樣山路本就行走艱難，被厚厚積雪掩埋后更是危險——她能如約而來嗎？

焦慮張望中，一個熟悉的身影生動了寥落的雪野。是她！她一襲紅衣，在漫野白雪映襯下，像溫暖搖曳的迎春花。雪花跳躍在她頭上的天空，再停歇在她肩頭、發絲上，她的臉驕傲地通紅著，像雪野的一團火焰，轟轟烈烈向我的山村走來，像不可遏制的春天。

后來，她退卻成瑣碎里的勤儉妻子。

婚后，生活老是沉著臉考驗我們。為償還為父親治病的債務，我們必須與錢較勁：每一個日子，都被寫成精打細算，寫成生趣和幸福。

夫人在集市穿梭，總能淘出清新和鮮亮，把性價比寫成自豪和驕傲。家里的衣服，總在她縫縫裰裰中成為藝術。簡筆的小花，可愛的小動物，被她隨意綴在補丁處，似有花香輕揚，盡顯可愛憨態。

兒子出生那年，家里拮據到了極點。孩子出生前，連給孩子買一件新衣服、準備一些基本用品的錢都拿不出。她從未有過一句怨言，昏黃的燈光下，她總是微蹙眉頭，認真裁剪著，縫制著。

課余，她學會了績麻線。苧麻粗糲，要理順、撕細、連接，讓它們溫順地躺在麻籃，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她將一小卷苧麻放入水里，根據水溫試探浸泡的時間。冷水柔軟粗糲的苧麻，也啃噬她不斷劃拉的手。那些日子，嘶啦嘶啦的劃拉聲，苧麻帶起的水聲，從小屋的角落緩緩淌出來，裝滿我們小小的房間。

差不多走了八年，我們才走進無賬一身輕的時光。一張張欠條，帶著幽幽的時間印記，在朋友、單位游走后，像流浪許久的孩子，最終回到我們手中。

如今，我們還小心收藏著那些還賬收回的欠條，像呵護一直走不出的溫情。

再一次退卻，她成了陪伴奮進的母親。

八年后，夫人陡然面對新的挑戰：新的工作和環境，讓她必須提升學歷！四十有余的她，只好一腳走進埋頭苦讀的時光：參加成人高考，踏上脫產專科和本科的求學之路。

兒子剛上小學，很懂事，與忙碌的她互相照亮。每天放學，回家做完作業后，他會認真掃地、洗碗、擦桌子，小小的身影在屋子里來來往往忙碌著。

有時，兒子總會為她泡上一杯熱茶，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你好好學習，我也會好好學習的！”夫人也關注兒子，和兒子分享學習方法和心得：“寶貝，我倆來一場馬拉松吧，媽媽和你一起加油！”

一次，我回家很晚。發現兒子房間還亮著燈。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兒子雙腳放在洗腳桶里，鞋子丟在一旁，書本攤在桌上，他仰躺床上，睡著了。我的心里一陣酸澀。周末，夫人回家，心疼地把兒子抱在懷里……

所幸，兒子也像一棵樹一樣，可著勁向上躥。

最近一次退卻，她成了幸福的婆婆。

我們調入縣城的重點中學。夫人被安置到一個陌生的枝條——財務工作。財務工作像一張刻板的臉，夫人把它鼓搗得富有情感。一次，遇上財務大檢查，需要第二天早上按要求上交清單。恰逢大風停電，我陪她買回一包蠟燭。飄搖的燭光中，計算器的“嘟嘟”聲在客廳里悠悠地響了一夜……她把請教探討當作春天的愛戀，日復一日盯著隱隱閃光的電腦“做苦工”，燈光總在黑暗中靜靜亮著，絲絲皺紋卻悄悄侵襲了她青春的臉。

如今，她已六十歲，成了婆婆。這些年，家庭、事業的擠壓，她逐漸成了一輛一奔跑就哐當作響的老車。前年，兒媳婦與兒子牽手，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兒子兒媳偶一回家，她就會被媳婦推出廚房。站在廚房門口，她有些不安，眼睛彌漫著晶亮幸福的淚光。

她的生日聚會簡樸而溫馨。在不多的至親好友的環拱中，夫人笑得像羞澀的小姑娘。我內心無比柔軟，我心愛的女人，在與時光的對陣中，她就這樣一路退卻，從青春姑娘、操勞妻子、奮進母親，最終退成了幸福的婆婆。

祝福你，我在與時光對陣中一路退卻的姑娘。在這春天，我愿把這讓花兒紅臉的心跳，生生攥住，悄悄獻給你！（吳清靜）

作者簡介：吳清靜，四川省隆昌市人，四川某中學語文高級教師。詩文散見于《星星》《揚子江》《詩潮》《中華文學》等報刊，偶有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