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是由無數碎片拼成,但是黃家明總覺得自己的碎片好像什么時候丟失了一塊,怎么也拼不回一個完整的自己,這讓他常常會有一種很強的挫敗感。
那種感覺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是這種莫名其妙、一直折磨著他的感覺最近一段時間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黃家明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心里有一種長期被忽視的東西在一點點被喚醒。他懷疑那種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感覺和十年前發生的那起槍殺案有關系。
那起至今未破的案子,影子一樣糾纏著他,現場遺留下來的那種氣息、那種記憶、那種感覺,總是冷不丁地突然從這里或者那里冒出來,干擾著他的生活,這給他的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黃家明覺得自己就像陷在一張無形的網里,越掙扎越被束縛得緊,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活陷入一片困頓。
一
5月是平安市的雨季,連續下了一個多禮拜的雨,天氣終于放晴了,黃家明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可以擰出水來了。不知道是由于這幾天連續加班太累,還是氣溫回升得過快的原因,他感到特別困倦,老覺得昏昏欲睡的感覺。此時,快早上8點了,他依然蜷縮在辦公室沙發上睡得昏沉沉的。
陽光透過木格窗投射到刑警大隊辦公室,傾瀉在對面墻上,光與影便碎成一團流動的霓虹,在空氣中游弋。一聲刺耳的剎車聲響起的時候,黃家明覺得自己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驚厥般的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他在沙發上坐直,楞了片刻,像是確認自己到底在哪里。臉頰上的痕跡分不清是淚痕還是汗痕。
看著辦公桌上一摞厚厚的卷宗材料,他瞬間恢復了記憶。又是做夢,很長時間了,他常常被那一聲刺耳的剎車聲驚醒。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他望著案卷出神。
那些案卷是“2004.12.12”案專案組的心血。十幾本摞在一起,差不多有半人高。這幾天,他整個人都沉浸其中,期望能找出整個案件各種線索的內在聯系,抑或重拾一些可能被漏掉的蛛絲螞跡。可他腦子里亂哄哄一片,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一翻開案卷現場照片資料,海大集團女出納被槍殺的血腥場面就撲面而來,他似乎能夠感受到那些四處橫溢的血跡依然鮮活欲滴。遇害人半閉的眼眸里那些定格的驚恐好像有一種吸附能力,如影相隨地黏附在自己身上。
那些潛伏在身體里的各種感覺、視覺和聽覺就像收到集結令似的潮涌而至,他甚至能夠清楚地捕捉到最近這段時間自己常常會有的幻聽幻覺,努力地想要把那些四處漂移的記憶碎片拼成一張張完整的臉。但他一次次成功,又一次次重新被自己否決,直到那張臉重新模糊……
二
正在胡思亂想,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情報中隊長付偉和民警郭京生風風火火地闖進來。
黃家明扭了扭脖子:“啥事情,急赤白眼的,有點形象好不好!”
“還形象,我看我們的形象早就被人拉黑了!”付偉徑直把一張海報放到黃家明辦公桌上,“看看這幫小子神氣活現的!”一抬屁股坐在沙發靠背上,一臉不服氣,“宣傳科那幫馬屁精,誰紅捧誰!沒有刑警的前期偵查破案,他們有這么嘚瑟嗎!”
黃家明瞄了一眼海報,原來是特巡警大隊的特寫鏡頭——全副武裝、荷槍實彈,那氣場,一點也不輸熱門電影大片。他感覺自己心臟被誰揪了一把,疼出了聲。
刑警大隊這兩年運氣有點背,轄區幾起案件偵破都不是太漂亮,屢受幾個友鄰縣公安局奚落,在市局內設單位也有點抬不起頭。更傷自尊的是,去年冬天某個深夜,居然有人趁著酒勁兒把糧食局的掛牌摘了送到刑警大隊辦公大樓前面豎著,弄得刑警大隊整個上午都像在集體默哀。黃家明一想到這事就堵得慌,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無數次強行抑制住自己想要隨便抓住一個什么人猛揍一頓的沖動。
他很理解大家的心情。刑警隊員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局里宣傳信息上有關于優秀刑警的報道了——哪怕是只言片語。這對于一向熱愛榮譽、號稱“警中之王”的刑警隊員來說,的確是一件讓人很難受的事情。
他竭力想展示一個笑容,表示無所謂,結果發現很困難。想起老婆給他示范的“八顆牙式微笑”,他努力擠出了一個標準化笑容。
“這表情……算了,你還是哭吧,別憋壞了。”
“我憋嗎?”
“你不憋,我憋死了!”
“誰有那么大本事,能讓你憋死!”
“頭兒,說句實話,我覺得你不該去接手這個案子。”付偉湊過去,少有地認真,“這都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十年沒有破獲的案件,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很多事情早已經物是人非,哪里去找證據?”
“容易還能等到今天!但是這案子不破,始終是我一塊心病!”
“這我能理解。但是,證據呢?我們應該把信心的支點放在哪里?這段時間我把能夠搜集到的證據都反復研究過了。十年以前,中心現場位于城郊接合部,沒有錄像設備,出入路口附近雖然有監控,但是像素太低,根本就沒有辨認條件。現場附近發現的檢材,這幾年已經分送過3家權威鑒定機構鑒定過,都沒有結果。”
“還有,現場目擊證人也早已經不知去向。黃隊,這個案子雖然我以前沒有機會參與,但是聽不少人講過。上專案這段時間我和付隊他們也一起認真查看了很多資料,感覺的確沒有多少破案條件。”郭京生也忍不住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再說了,咱們現在去接手這案子,到底圖個啥啊?”看到黃家明一副無心戀戰的表情,付偉嘆了口氣,交給黃家明一個硬盤。
“你要的,都在這里了,你先看看吧。”遲疑了一下,付偉又補充了一句,“我把晉中軍行車儀上的資料拷貝過來了。”
“晉中軍”3個字像一根利刺,毫無防備地橫空扎進黃家明的心臟。一種鈍痛從心里很快蔓延到腳底,他感覺自己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機械地接過硬盤,表情有些僵。付偉往他目光所向的方向回頭望去,發現內勤民警張曉佳安靜地站在門口,一只手抱了一摞報表,一只手拎了一袋小籠包和一塑料袋豆漿。
三
付偉看了看郭京生,兩人表情有片刻恍惚。跟著反應過來,差不多異口同聲地說:“頭兒,你先看看資料,我們去把那個嫌疑人畫像弄完。”
沒等黃家明表態,兩人趕緊溜了出去。路過張曉佳身邊,他們擠眉弄眼地相互看了一眼,換來張曉佳一個白眼。
“嗨,我怎么突然發現張曉佳特像一個人啊。”郭京生追著付偉悄聲問道。
“噓……”付偉給了一個閉嘴的表情,回頭望望黃家明辦公室,兩人悄然離去。
黃家明此刻心里翻騰得厲害。對于一個擱置了十年未破的特大惡性案件,到底還有沒有破案條件?其實,黃家明心里也沒有底。
事實上,他也并不是想挑戰這種高難度的未破積案,而且他知道這案子一直是公安部督辦案件,現在領了這“軍令狀”,到時候要破不了案,成為大家眼里的“豬隊友”不說,更重要的是還會給正在打造城市新形象的平安市造成很大的負面效應。
只是,這案子一直像影子一樣在他生活里揮之不去,給他的生活造成了諸多困擾。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選擇接手這起案件,更多的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了卻一件心事。
接手案件這幾天以來,專案組調集了所有現場走訪資料和痕跡物證,馬不停蹄地走訪了當時參與該案承辦的所有偵查人員和領導,當然,也有個別人已經沒有辦法走訪,比如,2006年殉職的俞倩和晉中軍。
聽到晉中軍的名字時,黃家明心里莫名其妙地忽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俞倩,那次慘烈的車禍現場讓他有片刻失語的感覺。
俞倩是師妹,當時正和黃家明熱戀中,黃家明到平安市的主要原因就是奔著自己的愛情去的,晉中軍是他倆的師傅。這兩個人的犧牲,當時給了黃家明幾乎致命的打擊,這在當時的刑警大隊是公開的秘密。自從這兩人離世,刑警大隊誰也不愿意再在公開場合提到這兩個人的名字。
這也是黃家明這幾年來刻意要忘掉的兩個人。但是有些時候,他覺得人的記憶像一匹未經馴化的野馬,越想控制它,它折騰得越厲害,一不小心就會踢傷自己。
四
看到黃家明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張曉佳忍不住笑出了聲:“黃隊,想什么呢?”
黃家明回過神來,嘆了口氣,聲音里透著疲憊:“刑警隊長能想什么呢?”
張曉佳調皮地笑道:“嫂子唄!”
“去、去、去,隊長也敢笑話,還想不想干了?!”
“有的人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回家了,小心被嫂子掃地出門。”
張曉佳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把報表放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拎著的食物,放在辦公桌上:“記得吃早飯。”
張曉佳的話似乎說中了什么,黃家明像突然被什么東西點中穴位似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哎,張曉佳,你什么意思啊?咒我,是不是?”
“隊長大人,我哪有那么大膽子敢咒你,我還想不想活了?上個月刑事案件報表出來了,快簽字吧。今天周末,我可不想給你留個加班的理由。”
“那可說不好。”
“哼哼!”
黃家明注意到截至當月20日,毒品案件比去年同期多發8件,嚇了一跳。
平安市一直是涉毒案件重災區,毒情嚴重程度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持續排名全省前三甲。為此,平安市公安局和禁毒委以及政法委沒少被上級領導部門通報批評,還有部分領導在職務晉升上都受到了牽連。
在黃家明作為平安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分管命案和涉毒案件近3年期間,毒品案件這種跳躍式上升的態勢還是第一次。黃家明覺得自己的腎上腺素一下就飆上去了。對于一個有著敏銳洞察能力的資深刑警來說,這可不是單純一個數字的變化,毒品案件這種突兀式上升趨勢背后到底暗藏著什么秘密和隱患,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平安市總人口150多萬,疆域面積1200多平方公里,城區面積不足10平方公里,每年發生各類刑事案件大約1000多件。其中,35%左右的案件是吸毒人員作案,社會面上的兩搶一盜案件發案大約100件左右,其中超過50%是吸毒人員作案。
在毒品案件沒有控制下來之前,平安市社會面上的治安情況一度比較糟糕,嚴重影響了百姓生活生產秩序。市民意見爆滿,到處投訴,曾經組織多次集體抗議。為此,平安市連續換了兩任公安局局長,依然沒能控制住局勢。
這屆公安局局長是省廳刑警總隊情報處長下派的,情況熟、干勁足,幾乎動用了所有的社會資源,集全社會之力才把局勢控制下來。準確地說,是剛剛擺脫了“重災區”這個尷尬的稱號,也最大限度地控制住了街面“兩搶一盜”的發案率。
哪知,大家剛剛松了一口氣,還沒有來得及調節好呼吸節奏,又被人丟來一枚深水炸彈。黃家明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地像要蹦出腦門,抓起的筆半天落不下去,定定地看著張曉佳那張嬰兒肥還沒有完全消退的臉。
“張曉佳,你能確定你沒弄錯?”
“切,我什么時候弄錯過?!”張曉佳有些不以為然。
黃家明語塞,這個張曉佳雖然看上去有些風風火火的,但做事情卻是個認真的角兒,印象中還真沒有出過什么差錯。他有些無奈地在案件統計審核人一欄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在這個無紙化辦公時代,“黃家明”這3個一向讓他感覺良好的字,此刻顯得有些生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別扭,習慣地挑起了一邊眉頭。
張曉佳收了報表,看了一眼桌上打開的案卷,搖搖頭,流露出慣有的戲謔表情:“見過自戀的,沒見過這么自戀的!”一陣風般閃了出去。
五
刑事案件報表讓黃家明的心情雪上加霜,他告訴自己要冷靜。認真權衡了一下利弊,他決定還是先去征求一下分管局長楊華建的意見。因為刑警大隊長目前在省廳參加全省刑偵指揮官業務培訓,黃家明作為主持工作的副大隊長需要直接給分管副局長楊華建匯報專案組及大隊日常工作開展情況。
黃家明是楊華建的愛將之一。當初刑警大隊挑人時,身為退役籃球運動員,身高1米9的黃家明引起了局黨委成員的激烈爭議。
按照刑警大隊的選人標準,外形上有明顯特征的警察是不宜作刑警的。比如說,太高、太矮,太胖、太瘦……這些并不是無稽之談,而是在長期刑事偵查工作中總結出的經驗。
時任局黨委委員、刑警大隊大隊長的楊華建一眼看中了黃家明一股不服輸的倔勁兒和不拘一格的思維方式,力排眾議,選調黃家明到刑警大隊。他說服黨委成員的理由是:“巴掌這么大一塊地方,只要是一名警察,在街上晃過兩三回之后,誰的身份不是寫在臉上?做刑警需要更多的是智慧和刑警特質。”
后來,黃家明終于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刑警。當上了刑警的黃家明的確很給人長臉,一鼓作氣破獲了不少疑難案件和隱積案件,這也為楊華建有用人之明贏得了聲譽。
黃家明找到師傅,向他匯報了毒品案件突然飆升的情況,說明了自己想把專案和毒品案件一起抓的打算。楊華建表情很凝重,沉吟半天,表態說:“這事我先琢磨一下。”
手機鈴聲響起時,楊華建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市局組織了一個刑偵專家講座。這次授課的幾位老師都是老朋友了,條件允許的話,他想請幾位專家過來給“把把脈”。他把自己的想法簡單地說與黃家明,黃家明答是答應了,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畢竟這案子也不是一次兩次請專家會診了。
臨了楊華建關切地問:“聽說你一連好幾天住在辦公室,什么情況?真有那么忙還是吵架了?”
他支支吾吾:“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吵的。”
“那就是真忙。你看看下午還是晚上召集專案組開個會,我想聽聽案子進展。”
“隊員們都在外面忙著,我回去確認一下時間,再給你電話匯報。”
“那就這樣吧。”
黃家明悶悶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自己重重地扔在沙發椅上,腦子里亂哄哄的一團糟。他給張曉佳打了一個電話,讓她確認一下專案組全體成員的位置,大約什么時候能全部趕回辦公室——如果下午兩點以前能回來,會議就定在兩點半,不行的話,在市區的成員就在晚上7點以前務必全部回來開會。
安排完會議,他想了想,撥打米依依的電話,無人接聽。翻看了自己的手機,他沒發現米依依電話和留言。撥打辦公室電話后,才得知米依依休公休假了。
他望著窗外,陷入一片迷茫。
前幾天,市局宣布那起案件偵破工作重新啟動時,黃家明覺得異常亢奮,似乎真找到了那枚引起自己感覺、聽覺和視覺系統功能紊亂的病毒。但是,老婆大人米依依鄭重警告他不許去揭破案榜,并讓他寫下承諾書,這讓他心里折騰得厲害。
雖然沒有去揭破案榜,但是也沒有按照老婆的要求寫下承諾書,這讓米依依心里很忐忑。最終,米依依的擔心終于變成了事實,這也讓她的忍耐最終崩潰,在她歇斯底里地爆發之后,兩人陷入了間斷性冷戰,黃家明一氣之下住到了辦公室。
原本打算過一兩天等米依依氣消了,再回去哄哄她。不過他一泡在案子上,就忘記了世界是不是還存在,這是他們夫妻經常吵架的主要原因,也是讓米依依既恨又愛的地方。按照經驗,如果他沒先妥協,過幾天米依依就會來找他,哪知道這一次米依依鐵了心,好像壓根兒他就不存在,黃家明心里糾結得厲害。他倆結婚幾年一直沒孩子,以前一直是米依依感覺缺了點啥,現在他感覺還真是缺了一樣東西——安全感。
在沙發上窩了一會兒,他總覺得心神不寧,老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似的。他很害怕自己這種感覺,事實證明:每次他有這種感覺的時候,總會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要發生。米依依曾經挪喻說:“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第六感官,也許你天生就是一塊做刑警的料。”
六
濱江市開往平安市的長途汽車上,乘客大都昏昏欲睡。車身掛滿灰塵和嘔吐物以及唾液之類的痕跡,車廂里彌漫著淡淡的腳臭、汗液、香煙的混合氣味,偶爾響起一聲沉悶的呼嚕聲,麻痹著人的中樞神經。
靠窗坐著的一位中年男人,看上去面團一樣和善:白白凈凈的臉上老帶著一副靦腆的笑容,一頭茂密的頭發打理得很有型、整潔的白襯衣領和袖口,外面罩一件熨燙得很平整的水墨色中式上衣,與周圍的環境顯得有些不太搭調。
他一直靜靜地靠在座位后背上,默默地注視著窗外。汽車出了省城,越靠近平安境內時,他感覺時光越往后倒退:道路從八人道逐漸變成雙人道,建筑物從時尚現代的摩天大樓演變成零散、老式的排樓,摩登大氣的都市景觀最后回歸到極其簡樸的狀態。盡管如此,他很喜歡這個城市,他很認同表弟石磊的說法:平安市是他們的福地。
很多年沒有坐過大巴,也沒有走過這么彎多路窄、凹凸不平的路面。汽車顛簸的頻率越來越高,讓他的胃有些不舒服。他覺得呼吸有點緊促,耳朵嗡嗡的轟鳴讓他老是聽到哐當哐當的悶響聲。那種聲音很久沒有灌入他的耳朵了,他感覺很難受,便推開一直緊閉的窗戶想透透氣。剛一打開窗,一股清涼的風猛地就灌了進來,后排座位上立刻有一個女人喋喋不休地抱怨,把他帶回了10年前的一段時光。
車窗外的景致越來越熟悉,帶著他的記憶一幀一幀往前回放。那些一直困擾他多年的夢境,無序地在大腦里循環疊加:一張煞白的臉,汩汩流淌的血,女人刻薄的叫罵聲以及長長的、沉悶的汽笛掩蓋下,一些驚心動魄的影像。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本能地抓住了什么東西,感覺到食指在槍支扳機上細微的顫動。他覺得自己似乎瞄準了一個人的臉,努力想看清楚那張模糊的臉,可晃來晃去的都是客車上那張女人的臉。
槍的缺口和準星在呼吸之間輕微地顫抖,他想要說服自己停下來、停下來,卻發現右手食指根本不受控制,在扳機扣上開始痙攣……
七
“嗤——”的一聲響,他嚇了一跳,所有的思緒最后都在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中斷裂。
司機站起來,急吼吼地嚷道:“到站了,到站了。拿好自己的東西下車,快點、快點。”
看著周圍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的人群,中年男人孤零零地站在旅客集散中心,環顧四周,仿佛穿越到了10年前。一切依舊那么熟悉,閉上眼睛依然知道哪兒是哪兒,仿佛什么都沒改變,只不過周圍世界由黑白變成了彩色,與10年前很大不同的是:街上已經很難看見不化妝的女人。
他這次回平安市的主要目的是來找人的,他想要阻止即將要發生的一些可怕事情,了結自己的一樁心愿。但是一進入平安市境內,他慢慢感覺到自己心里隱隱約約地在發生某種不可預知的變化,那種感覺給他帶來某種程度的不適,讓他懷疑自己高估了自己的控制能力,這種不確定的感覺讓他多了另外一種擔心。
他在城南市場找了一個私家旅店住了下來。根據他的經驗,私家旅店的老板圖省事,一般不會認真登記身份證,而且對付警方檢查很有經驗。更重要的是,城南市場有著復雜的城中村格局——就算是警察,如果不熟悉環境,進得去也不一定出得來。但是他,出入這里駕輕就熟。
這個區域星羅棋布地分布著近百家小茶館、歌廳、發廊、洗腳房、按摩店。由于街道逼窄、房屋密集,即使在白天,光線也比較暗淡。很多人家檐下掛著一個小小的、散發著朦朧光暈的紅色燈籠,照著一樓門窗上醒目的黑體字廣告:本店出售香煙、酒水飲料、油鹽醬醋、蔬菜水果、鍋碗瓢盆等日常雜貨。廣告最后,都留有店主的聯系電話。
從發廊的落地玻璃門經過時,常常會看到里面幾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裸露的后背。她們涂著艷紅指甲的中指和食指夾著香煙,縈繞的煙霧映襯著鏡面里模糊的臉。他每天出入這些場合,尋找自己想要的線索。(本文人物和地名均為化名,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劉麗,筆名麥笛,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公安作家班學員、魯院文學院首屆編劇班學員、四川省法學會法治文化研究會理事、四川省作協會員、成都市微型小說學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各大報刊雜志,出版有個人文集《夢里夢外》《生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