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背影
很多年以前,我和德陽打了個照面。那時,德陽還是一個縣城。
晴朗的夏夜,我從石亭江那邊,步行到這個小城,要到火車站乘車到遠方。走過一片片閃亮的稻田,迷路了,到處是高墻圍著的廠區。
星空朗照,那時的夜空還是澄明的。
夜色如水,長道空寂,一望不知去處。
一輛自行車打著鈴鐺,從我身邊擦過。吹著口哨聲的白衣騎手停下:“去哪?我帶你一程。”
于是,我認識了第一個德陽人,以一個非常小的切口,結識這座城市。
自然是感謝不盡和禮貌作答,自然是一路暢談和互通姓名。
星光,如風流動,融融泄泄。我記住他姓林,東北人,地名沒聽清,好像與“列寧”有點關系,他在“大修廠”當行車工。
“大修廠?是不是負責修理拖拉機配件?”農耕草舍待得太久,限制了我的想象。
他大笑:“有些事,不能告訴你。”
火車站前,橘黃色的路燈下,告別,留地址。他留下通訊地址,是一個信箱的代號。
紅塵如寄。我們再沒有聯系過。
以后,國家大勢,波瀾壯闊。高考恢復了,德陽成立地級市了,一個嶄新的城市崛起了,一大批企業在變革中或華麗或頹然轉身了,一場驚天動地大地震驟發了,一首鳳凰涅槃的壯歌唱響了。還有,企業整合了、工人下崗了。這個城市的故事,一直如影隨行,伴隨著我。
我的好些朋友,在這座城市生活、奮斗,他們中的很多人,成了這座新城的首批建設者、管理者、保衛者。甚至,他們中的佼佼者,參與過這座城市運行最核心的決策。
歲月,如星軌劃過的萬花筒,總在絢爛的夢幻與現實的極度空間里轉換。
關于那位姓林的白衣青年,關于他的大修廠,已經沉淀到記憶深處,成為滿天星斗中一絲微弱的光亮。
逝者如斯水水水,恍今若夢煙煙煙。
綿遠河水波瀾不興,旌湖堤岸春柳如煙。這個春天,在四川散文作家聯誼會和德陽散文學會的邀請下,我和一批來自四川各地的作家,來到這座城市,以一種新的視角閱讀這座積淀著榮光、飽含過悲歡,正整裝奮進的光榮城市。
這一天,我們來到德陽城西南邊。這里,正在籌建一座工業文明的博物園區,園區的內容,將是當地工業文明和三線建設的史料。深度解讀一座城市,最好,從她的博物館開始。
但這里,卻不能以傳統意義的博物館形態來理解它。它其實就是一片老廠區。
廢棄的老廠區。
說廠房破敗不堪,有些過了。看得出,這里處處存在著粗放但有序整理、維護的痕跡。
停產多年,沒有了機器的轟鳴、工人的歡笑。車間里,仍然飄出一陣陣機油的味兒。
所以,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這些車間。
車間的建筑風格,很明顯有時代的特色。
每一幢車間建筑,都是一段工業化進程的見證。
風起云涌龍虎會。帶領軍民從戰爭苦難血污里站起來的領袖們,目光仍然堅定地投向遠方。北國域外的戰火還在肆虐,滿目瘡痍的國家,已經開始有計劃地建設自己的家園。
1954年,國家進行工業化布局,德陽縣被納入國家重點工業項目布點建設重點縣。1958年,第二重型機器廠定址德陽縣城之南,同時在縣城周邊新建東方電機廠、東方汽輪機廠等重工業企業。德陽工業區建設自此拉開序幕。
一座因工業而建立起來的城市。從此,她與中國的工業化進程結緣。
田園的牧歌還沒來得及高唱,大工業的鏗鏘樂章就奏響序曲。
1958年,金鑫公司前身所在的中央人民政府建筑工程部第一工程局,1.2萬工人,從東北束裝南下,它所屬的10多家單位,在德陽白衣庵安營扎寨,進行德陽工業區建設,隨后,又投入1964年開始的大規模三線建設。
白衣庵這一片郊區,改名叫“工農村”,一直叫到現在。
我和德陽作協主席潘鳴先生相識相知多年,剛拜讀完他的新作《花間一壺酒》,還有好多共同的話題交流。與德陽作協秘書長刁平先生一道,我們三人先看了當年工人居住的簡陋平房,還有當時廠里最高級的貴賓接待所。
房屋,已經傾棄,玻璃窗,幾乎全部破碎,個個瞪著黑洞洞的無神眼睛。
很巧,刁平在這座工廠工作多年,一直當上廠里重要部門負責人,他對工廠的發展演變非常清楚,而自己也在研究寫作那段歷史。
荒草蔓煙,塵封了許多往事。
時空流轉,撕開歲月的苔蘚。
第一批職工,是1950年代中后期從東北的黑土地來的,他們剛剛完成黑龍江第一重型機械廠建設任務,從東北到西南,橫跨整個中國,來到德陽。
首批干部工人,開進白衣庵這片土地。沒有房子住他們就住帳篷,后來用竹子、茅草搭起簡易的房子居住。待到這一排排簡陋的大通房建成,已經是六七十年代,比起建廠初期工人們住的茅草房,那就是很高檔的工廠宿舍了,
而今,隨著城市化的進程,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逼近這些曾經高檔的往事。
看罷前后幾種宿舍,走進廠區大門,略過爬滿青藤的附屬平房、旱廁等已經廢棄的建筑,最醒目的的兩棟老廠房,牽動我們的腳步。
這是最早的兩棟蘇聯式老廠房。它們都修建于1950年代末期。
左側的那棟,曾經叫過塔機分廠,目測廠房長約70米,跨度近30米。這是廠里修的第一棟正式的廠房。
它的氣勢,今天已經不再咄咄逼人,甚至,有些落寞。
而當時,農耕文化的德陽,寂寂無名的小縣城,一棟樓房都沒有,這拔地而起的廠房,無疑是橫空出世的建筑。
走進廠房,一道道光柱斜射下來,冷清的廠房彌漫著溫暖的光暈。
抬頭望去,頂部是全木人字形梁架,兩側拱形結構,兩邊是磚砌拱券承重,聯排而立,顯出高大的斜面風格,據說,是蘇聯人建的,而且,有東正教教堂建筑的影子。
的確,該建筑建于1959年,建筑面積1850.93m,木屋頂排架結構,系按前蘇聯專家設計圖紙建設,時為中央人民政府建筑工程部第一工程局機械廠機修車間。建成時為承擔建筑工程部第一工程局各土建公司的各種汽車、特種工程機械及各類加工機械的修理場所,21世紀初為塔式起重機生產車間。
其實,這些廠房都是國內我們的設計師設計的,只是在建筑風格上受蘇聯影響,才呈現出一些蘇式建筑風格的元素。
蘇式建筑,已經形成新的建筑流派,在建筑學界稱為“社會主義建筑流派”,在東歐的捷克波蘭等地,我都細細地鑒賞過;在東北的一些城市和洛陽等地,作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我也曾認真拍攝過它們的細節。
看得出,眼前這些個廠房,還遠遠沒有達到進入那個“流派”行列的程度。在那個時代,大型工業建筑,有蘇式風格,很正常。
那是一個快馬加鞭,模仿型追趕型的年代。
廠房兩邊那些高大窗戶,肯定不是為了追求東正教堂的威嚴,而是為了工人工作時,空氣的流通和采光。那時的工人,是國家的主人。廠房幾邊各有大門,應該是為了方便車輛的進出。
在那個學習追趕的年代,中國人也不會盲目全盤接受。修建一棟廠房,并不講究它“美不美”,要以實用為主。
與塔機分廠車間相對的是升降機分廠車間,規模和建筑風格與塔機分廠廠房相似。這兩棟廠房后面的其他廠房等建筑,也大多建成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
在占地220多畝的老廠區,從1950年代這座蘇式風格的紅磚墻,到90年代的水泥鋼構,一座座恢弘的建筑,就是一座座立體的工廠建筑檔案。
繞著幾處車間走過,不禁感慨,這些“國家大工業時期”的老建筑,在城市化進程中,得以保存,盡管是有些被動的因素,但還是有眼光的。這座城市寶貴的工業文化遺產,就這樣默默講述城市往日的榮光。
座座廠房,必定會成為“大工業”的博物館主場館。
廠房博物館,投射著追趕者奮進的背影。
作者:四川省法治文化研究會黨支部書記、副會長賈璋岷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中央宣傳部學習強國APP和四川法制網·法治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