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名聲大的,第一是天涯海角。
天無涯,海無角,人間卻偏有一處地方為天涯海角。這是人的心相。天之涯與地之角相距遙遠,人間卻偏有一處地方既是天涯還是海角。還是人的心相,可知人心無限。
歇坐海邊,落日西墜,染得半天如火,火燒至海面,水天一色金光燦爛。海浪拍打過來,水花笑嘻嘻漫過沙灘,不及避開,鞋面濕了大半。潮水仿佛慚愧了一般退下海,須臾又鬧哈哈卷過來,反反復復,不知疲倦。
天涯海角的石頭多為蒼色,周身嶙峋,如龜殼,似龍鱗,手撫之如觸荊棘,令人肅森莊嚴。看過一塊塊雜陳的石頭,疑心是女媧煉石補天留在人間的遺物。
石頭極大,大美難言。如此,天涯海角的人都來看這天涯海角。
今天的人來天涯海角是閑情,古人卻往往是落難。不獨蘇東坡,還有李德裕、趙鼎、胡銓、盧多遜……有人落難,終究能守到金鳳還巢的一天,守出個柳暗花明;有人落難,山窮水盡,生機全無,落得郁郁而終。
卻說宋初權相盧多遜被貶崖州,本以為還能東山再起,眼見著肉身羸弱,日漸衰老,依舊回朝無望,漸漸起了病,沉疴宿疾如何消受得住,逝于水南村,臨終作遺表感慨,以前身居高位,一呼百應,如今要死在這遙遠的地方,只有荒草縈骨了。盧多遜父親居家儉樸,兒子顯貴后,日漸奢侈,他憂愁不樂,說世代儒素,富貴突然到來,不知日后葬身之地啊。
水南村還在,世世代代的人來來往往,滿載而歸或一無所獲的漁船也來來往往,時間在來來往往中淪為過去。村口男女老少團團圍坐閑話,不知古為何物,但知今夕繁喧。恩仇榮辱已成云煙,只有曾經的日常流傳不息,花開了花又謝了,當年的光景還在:
碧山翠林間幾戶漁耕人家,爬上籬笆的薯蕷一春有一春的葉蔓。夏天到了,繞屋的檳榔紛紛開了花。獵犬入山追捕野豬、麖鹿,小舟裝滿魚蝦駛回家園。鸚鵡在結子累累的椰樹上筑巢為家,鷓鴣在竹林里鳴叫,竹蓀遍地,家家衣食自足、谷物豐收,戶戶暢飲美酒。
崖州的老房子極矮,立柱大梁頗多,為了抗壓躲避臺風的緣故。幾戶晚清民國民宅,墻壁用的是青磚,窗欞屋檐有木雕,樸素里有尊貴。屋檐下的柱子上,左右兩個泥塑的綠葉紅桃形香插,是為東成西就。
陽光如瀑,艷陽高照,午后車過分界洲島,一座不大的山脈隔開了瓊南瓊北,氣候迥異,文化有別。
下午到了萬寧。客舍樓下有園丁給樹木灌溉,水沖在樹上打過芭蕉,嘩嘩如鳴泉,三五個路人迤然走過。
博物館
去看海南博物館。這里是椰殼與海貝交織的文化,是沉香與黃花梨組合的文化。
沉香與黃花梨倒是熟悉。
文玩手串木雕之類,并不稀奇,我稀奇的是博物館里那張黃花梨木的犁,還有黃花梨木的木桶。農人不以為意,大有境界。據說錢牧齋的一本雜記簿,被后人當作廢紙用來練字。魯迅的譯作《死魂靈》手稿也曾被路邊小販包油條。無端地,我總覺得那油條帶著文氣。無端地,我覺得炸油條的是夫婦二人。
婦人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兩頰上還是紅的。男子則圓臉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周圍腫得通紅,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縮著,雙手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
看見不少張岳崧撰寫的對聯真跡、條幅,還有一幀楷書小品。字跡清秀,看得見人在宦海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在宦海,更是身不由己。
島上人常說張岳崧,引以為傲,贊揚是嘉慶探花,說他精于書法,與丘濬、海瑞、王佐并譽為“四絕”。
丘濬少年天才,官至文淵閣大學士,有明一代文臣之宗。海瑞是明朝著名清官,一生經歷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四朝,性格耿直,有“海青天”之譽。王佐家鄉多刺桐,又稱為王桐鄉,為明代大詩人。從政二十余年,輾轉州府,沒有升遷,也勤勤懇懇,士民愛戴,有“仁明司馬”之稱,故“所居民愛,所去民思”,每一離任,當地人修建生祠來紀念。
王佐晚年,歸家與密友談論詩文,悠游山林,養花種草,著書自樂。得享高壽,活了八十四歲。
中國人喜歡四,人有四肢,左右手腳。書有四部,經史子集。字有四體,正草隸篆。地有四方,東西南北。天有四象,蒼龍、朱雀、白虎、玄武。古代美人也是四個,仿佛除西施、貂蟬、王昭君、楊玉環之外,女人里再也無有顏色者。書法有宋四家、清四家,繪畫有元四家、明四家。點心有四大味,菜中有四喜丸子。賀詞說四季發財,出脫塵世乃四大皆空,身陷困境則四面楚歌。目標遠大有四方之志,生活貧困謂之四壁蕭然。漂泊無定者四海為家,偏遠之地是四荒八極。完美無缺才四角俱全,分散零碎是四分五裂,天下安穩稱四海升平,身子懶散則是四體不勤。國畫里選了梅蘭菊竹為四君子,《紅樓夢》上的權貴之家為四大家族,連壞人營私結黨也往往四個,劣跡或罪狀也常常四大條。
走了一圈海南博物館,出去吃老爸茶。說是當年漁民水上歸來,聚眾飲談,消遣時光,得一份悠然。茶客極多,耳畔人聲嘈雜如悶雷。
又吃得一碗清補涼,清補涼的名字大好,不是清涼補,并非補清涼,偏是清補涼,所謂清凈自然涼吧。
清補涼用料為綠豆、紅豆、山藥、蓮子、芡實、薏米、西米、百合、紅棗之類,也加入西瓜、菠蘿、荔枝等水果,用椰水、椰奶、冰沙做成。一碗清補涼,化盡海南半天暑熱。
傍晚時候去廢舊的船廠,幾艘鐵船泊在海岸邊,夕陽照過,盡是滄桑,又覺得老船還有萬里之志。
烈士殘年比美人遲暮更愴然。
美人遲暮老的是皮相,烈士殘年,最無奈英雄氣短,讓人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