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山：塔里木詩篇

《塔里木的胡楊》

在十月的塔里木

沿著和田河古道前行

我深陷這片西域三十六國

此時，一排排胡楊樹

這些黃金軍團如神兵天降

從大地深處蜂擁而出

一列列活的金字塔

一座座美的紀念碑

它們抓起腳下的砂石

高高矗立在秋風中

我掏遍口袋，找不到一句詩

可以匹配眼前的一棵胡楊

黃金的舞蹈不可相提并論

詩歌的桂冠也不過如此！

我愿意終身廝守在這里

坐斃于一棵胡楊樹下

當黃昏的風沙埋葬樓蘭

星空迷失于塔克拉瑪干沙漠

它們舉起火焰

為駝隊和羊群引航

《與鳩摩羅什對話》

在克孜爾千佛洞，我們相遇

群山環繞，你獨立于斜陽

奔波一生，再次回到故鄉

古老的龜茲，邀你同做飛天之夢

一個石窟，一冊經卷

都是你甘心坐化于此的故國

克孜爾河水推動石頭

這數千年的誦經聲

從一幅幅殘損的壁畫上

我看見了你的前世

你的肉身矗立成天山

你的魂遨游于塔克拉瑪干

《發如雪》

白發剪掉了，清晨醒來

新的白發又重新占領了陣地

秋風掃落葉，白發三千丈

從第一根銀絲到滿頭白發

在鏡子里我歷經無數戰役

卻始終無法徹底鏟除白發

它們總能在黑夜里集結隊伍

在黎明向我的山頂沖鋒

仿佛不是從身體里長出來的

而是在群星的照耀下

變成了天山和昆侖峰頂之上

那些萬劫不復的積雪

《移動沙丘》

國慶節，我帶著父親去看沙漠。

他剛從萬里之外的皖北小城，

飛越天山去看望他的兒子。

在通往和田的沙漠公路邊上，

我們穿越一片枯死的胡楊林。

他喘息著，雙腳陷入沙子深處，

在夕陽下挪動步子，像一只衰老的駱駝。

背靠兩棵胡楊，我們坐下，相顧無言。

20多年了，我和父親如兩座沉默的沙丘。

仿佛他攢足半輩子的勇氣，穿越萬水

千山，只為在此刻看我一眼。

星辰升起，一只蜥蜴在黑夜降臨之前，

極速穿越我和父親之間的溝壑。

在我們的身后，秋風翻越一座座山脈，

一些沙丘正在形成，一些逐漸消失。

《塔里木河之愛》

一月，西伯利亞的寒風

將十萬匹脫韁野馬按在水里

要讓它們立地成佛

推土車要越過冰層，車毀人亡

我在冰層上散步，它齜牙咧嘴

女兒在冰層上奔跑，它含情脈脈

《向雪的風暴中心走去》

雪 無處不在

天上的雪 地上的雪

落在穹頂和寺廟上的雪

落在車轍和溝渠里的雪

落在雄鷹翅膀上的雪

落在女孩子衣領里的雪

都是我生命里的雪

雪 統治了一切

詞根里躁動的雪

骨頭縫里尖叫的雪

月光下的雪婀娜動人

黑暗中的雪悄無聲息

今夜，站在天山腳下

我告別母親，身體里裝滿石頭

向雪的風暴中心走去

《雪地墓園》

黃昏的時候，雪統治了一切

我們冒雪前行，趕在新年之前

給她的墓園里放一束菊花

巨大的雪山下面，她的墳

是一個瘦小的雪堆

更多的雪，來歷不明的雪

從天空里落了下來

覆蓋住我們身后的腳印

此刻，分不清生者和死者

仿佛我們置身于雪的墓園

白茫茫的雪，世界末日般的雪

壓得我們喘不過氣

兩歲的女兒走了過來

“爸爸，她躺在里面冷不冷”

她嘴里冒出的熱氣

在空中串成一個圓圈

又瞬間被風吹散

《拜城途中》

遠山蒼茫，如未完成的山水畫

鹽堿地、衰草和云朵鋪向天際

巨大的光線中，十萬只飛鳥拍動翅膀

從夕陽里搬運一座雪山

白楊樹高大挺拔。幾棵枯死的胡楊

獨立于晚風中，進入靜謐的修道場

黑暗降臨之前，我想到鳩摩羅什

在克孜爾千佛洞前佇立的青銅之身

山間的流水像是偉大的告誡

我們不是此地的陌生人

車窗外呼嘯而過的每塊石頭

都是我生死相依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