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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上行舟:王世貞的大運河之旅

        來源:文學報 作者:盛文強 發布時間:2023-08-13 08:5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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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帆影漂浮在河面上。那些倒立的白色三角形,個個兜滿了風。拉扯帆繩的艄公立在下面,聽到隆隆的風聲在帆布上來回滾動。帆影沿著河道忽上忽下,穿過分水閘,駛入開闊的水面,遠處城墻的鋸齒狀垛口,在黃昏時分的霧氣中出沒,甕城的半圓形圍墻凸出,消解了四角城墻的堅硬,遙望城內密集的屋頂,想到那些屋頂下面,是熙攘的人流。城外依傍河岸,有三兩座村莊閃現,方盒似的房屋在運河邊成簇生長,它們和植物相似,起初是零星的幾株,不久便連成了大片,沿著河岸雁翅排開,徑直向兩側蔓延,它們像運河的花冠。

        船艙里走出一人,幾步走到了船頭,他手捻著花白的胡須,遠眺河對岸的風光。此人就是王世貞,他從家鄉太倉啟程,進京去就任太仆寺卿。借助大運河貫通南北之便利,江南士人入京趕考、做官,多由水路北上。王世貞自幼便有神童的名聲,嘉靖年間高中進士時,只有21歲。

        如今年近半百的他,在大運河上往來已經有十幾次。河邊的城鎮村莊,皆是舊日相識。他身后又走出一個年輕后生,雙手端出一張小桌安置在船頭,然后盤腿坐下,就著桌案開始執筆作畫。王世貞回身來到桌邊,抬手指點著對岸的村莊,年輕人點頭,隨即落筆疾走,先用兩條墨線勾出了河岸的輪廓,再用大筆觸的淡墨掃出地面,隨后點染勾勒細節,一片綿延的屋頂填滿了紙的一角,正是對岸的村莊,剛剛畫完輪廓,村莊已經被船拋擲到身后。

        隨著小舟移動,兩岸的風景頻頻送到畫師眼前。按王世貞的構想,沿途畫下的運河風光,足以匯為一冊,甚至可以用于“臥游”——在臥榻上翻看,實現足不出戶的游歷。那時人們只知道他寫詩文,編排戲劇,收藏書畫,建造園林,同時還介入了藝術生產,和他同行的年輕人是吳門畫家張復,后來沿途寫景輯為一冊《水程圖》,為大運河留下了最早的寫真圖冊。當艄公老去,舟楫毀棄之后,封印在紙上的回憶,也可一并打開。

        在《水程圖》近乎俯瞰的鏡頭里,河岸的斷崖式邊緣尤為顯眼,用墨色皴染,標明了斷崖的明暗向背,又加了赭黃色,模仿潮濕的黃土顏色。人工的運河撕裂大地,硬生生掘出通道,全然不似天然河流的堤岸圓滑。大地的裂痕占據著畫面中心,陸地呈現出板塊狀的堅硬質地,和水的柔軟形成巨大的反差。小船所在的空白河面,不見波浪形狀,船底用筆鋒擦出了不規則的斜面,這意味著船浸在水中,留白的趣味隨處可見,東方式的含蓄蘊藉。只有到了淮河口的水流湍急之處,才用密集的波浪紋填充了畫面。但見無邊無際的大水之中,浪峰跳蕩不止,一艘船在破浪前行,或許這正是王世貞乘坐的船。

        一開始,王世貞請來的畫家是錢穀,錢是文徵明的弟子,尤擅畫山水。他在《水程圖》的題跋中寫道:“維欲記其江城山市,村橋野店,舟車行旅,川涂險易,目前真境。工拙妍媸,則不暇記也。”可見錢對這套圖冊頗有些不太滿意,甚至有些勉為其難。至于其中的原因,王世貞在《錢叔寶紀行圖》也有提到:“去年(1574)春二月,入領太仆,友人錢叔寶以繪事妙天下,為余圖,自吾家小祇園起至廣陵,得三十二幀。蓋余笑叔寶如趙大年,不能作五百里觀也。叔寶上足曰張復,附余舟而北,所至屬圖之,為五十幀以貽,叔寶稍于晴晦旦暮之間加色澤,或為理其映帶輕重而已。”

        在王世貞看來,錢榖躲在舒適區里,不能遠至五百里以外做實景寫生,只畫了三十二幅,然后這次繪畫任務便換成了錢榖的弟子張復來繼續。張畫了五十幅,后來又拿給錢榖加以潤色,使筆墨風格略為相近,師徒二人前后接力,最終合成一冊。沿途的重要碼頭都做了取景,城墻、橋梁、寶塔、船只、河閘、墩臺等人造物大量出現,就連占據畫面更大面積的運河河道,也同樣是人工開掘的景觀,傳統山水畫里的樹木和山石反而退為點綴物,這顯然突破了國畫的程式化,邁入了實景寫生的領域。這是前人未曾有過的圖式,沒有現成的可借鑒,因而畫面構圖略顯笨拙,眼之所見采入畫圖,還要兼顧整體布局,屬實不易,這恐怕也是錢榖不愿繼續畫下去的原因。

        今日的大運河,兩岸已是高樓林立,夜間霓虹閃爍如白晝,而《水程圖》里的大運河,仍是屬于古典時期的,它亂頭粗服,甚至有一些莽撞和野性,斷裂的河岸,幾棵古木立在荒灘。對于江南士子來說,運河上的行程并不輕松。王世貞寫道:“吾家太倉,去神都為水道三千七百里。”如此漫長的水路,要屈身在逼仄的空間里,將近兩個月的船上生活,身體全然交付給河流,旅途充滿了顛簸、潮濕和陰暗,衣衫沾染了霉味,心中不覺煩悶。由水路北上,雖不用舉足跋涉,安臥舟中也滿是困頓和苦辛。

        到了地勢險要之處,船也要爬坡。大運河的山東段,地勢陡然而起,河流向上抬高,需要逆流而上。地勢高拔之處,要用水閘蓄水,時人謂之“閘河”。待得水量充足時便放開閘門,船只逆流而上,要用纖夫在岸邊拖繩拉拽。順流而下之時,也需要纖夫在船后掛繩拖拽,防止滾翻。《水程圖》中有清江浦閘的情形,船正在通過船閘的狹窄通道,兩岸的纖夫身形彎曲,弓著腰,臉幾乎貼到地面,纖繩勒在肩上,另一端連著河中的船桅。有時一艘船要用纖夫上百人。而到了“夾岡”一頁,兩岸山勢高峻,蟻陣般的纖夫在山嶺的頂端,蛛網似的細繩從山上斜垂到河中,由于山勢阻擋,纖夫們所拉之船都隱匿在深谷中,被山峰擋住,一時還未能出離深谷,只通過繃緊的纖繩,才知道繩子的另一端系著船。夾岡,位于鎮江到丹陽的河段,系鑿山而成的通道,從這通道中穿過,船上的人都要暗暗驚心。

        閘內的水一放便空,需要再度蓄水,趕上旱季水量不足,蓄水尤為緩慢。《水程圖》中的河閘隨處可見,棱角分明的長方體攔水壩,嵌入了山水田園之中,多少有些突兀,這也是前代畫家未曾觸及過的人造景觀。在蓄水期間,船只排隊等待,其緩慢遠甚于今日的公路堵車。河閘成為明清時代常見的詩歌意象,往來于運河上的士人反復詠唱河閘,將河閘視同人生的關隘。

        較之陸路的驛站,河閘似乎更有著明確的阻隔之意,通過時需要漫長的等待,而開閘放水時,閘外形成激流漩渦,稍不留神便會沉溺其中。為了使運河保持水量,河工還設計了許多彎道,延長河水的駐留時間,卻也增加了航程。河閘的擁堵,再加上彎道,行船的速度一再放緩,有急于趕路的行客耐不住性子,往往要棄舟登岸去走陸路。留在船上的人,已經接受了這種緩慢,在船艙中讀書,作詩,寫字畫畫,在安靜的工作中驅遣焦慮,還有的飲酒博戲,在熱鬧的狂歡中消磨時光。

        在漫長的等待之中,王世貞在船上指點風景,讓畫師張復作畫。回到船艙中,等待過閘的時間,張復也得暇在草稿上點染皴擦。夜里泊船在碼頭,二人還在燈下商討畫法,察看圖中的河閘方位。大運河沿岸的城鎮成為主角,每個城鎮單獨成一頁,而貫穿始終的,便是大運河的河道。

        王世貞有心留下一部運河的圖像史,并有著傳于后世的野心。《水程圖》可以是記游圖,也是宦跡圖,當然還有幾分輿圖的趣味,實景山水在某種意義上可以作為導覽地圖來觀看。往來大運河的人何止萬千,存了心思要為大運河留下圖像的,卻是寥寥無幾。

        大運河似乎遠不及自然景觀的秀麗,有的渡口位于荒村野店,甚至無景可寫,比如茶城口一頁,只有丁字形的河道,河面上空曠,沒有船只,岸上只有八九間草屋,余外空無一物,行人到此,又是何等寂寥。而與之相對的,是蘇州、淮安之類的繁華碼頭,畫面驟然密集飽滿,僅屋頂的排列就占了畫面的近半,還有高大的城樓,桅桿密集如叢林,填滿了河面上方的空間,足見人煙之稠密,繁華一望即知。

        有時他們也會舍舟登岸,登上高處游覽,大運河的水道盡在眼底,而河的兩端卻消失在地平線上的混沌之中。從半空俯瞰的視角,一直貫穿整部《水程圖》,既有登高的親見之景,也有舟中平視之景進行重構,在水上行舟,也如同在空中飛行。

        除了圖冊中可見的景致,還有更多的奇遇。在圖畫之外,有激流險灘的困厄,王世貞被困徐州時作詩云:

        信宿維舟阻急湍,

        叢祠賽鼓問祈安。

        風狂怪石低昂見,

        渚枉荒山向背看。

        久仗束書成客計,

        還呼卮酒斷愁端。

        彭城咫尺君休擬,

        老慣人間行路難。

        狂風,激流,還有時時出沒的險灘怪石,內陸運河的航行居然也會像海上一般兇險,慣于行旅的王世貞也不由得發出了“行路難”的感慨。此處或為徐州附近的呂梁洪,《水程圖》中有此一頁,甚至還在河道中畫出了十余塊怪石,大運河的野性未馴,至此露出了猙獰的一面。

        當然也有愜意的時刻。在王世貞另一次北上山西的途中,有一段水路也是走運河。他仍是從蘇州登船,船到鎮江時,大運河與長江相交,便順路游覽江中的兩個小島:金山和焦山。后來在《水程圖》中,王世貞囑畫家為金山和焦山專繪一頁,金山是一座高島,民間傳說中的白蛇和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即是此處。焦山在不遠處,是一長條的鞍形島,大片的留白即是長江水,金焦二山漂浮在水上,四下里船只往來如飛。

        王世貞也沒有想到,金山之游,會遇到神奇動物,這為水上的旅程增添了幾分夢幻色彩。他《適晉紀行》中寫到:

        揚帆抵金山,頃刻而度,候所攜酒未至,振步江天閣,登妙高臺,長嘯四望,令人有狹宇宙、凌天表意。酒至改席一小閣,劇飲歡甚,尋呼巨黿出食之,黿體兼數席,色純綠,如玉可鑒。

        一行人在島上飲酒,江山形勝助長了酒興,自然是酣暢,一只巨大的綠色老黿,身子有幾張席子那樣大。在眾人酒宴正酣之際,老黿聞香而至,于是人們從席間取來食物投喂老黿。黿的背殼像碧玉一般,能照出人影。人和動物的猝然相遇,又是在水邊豪飲之際,堪稱奇遇。從描述來看,這里所謂的黿,應是當下瀕臨滅絕的斑鱉,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龜。那時候,它還是水中的霸主,民間俗呼之為“癩頭黿”。水路上有這樣一段奇遇,歷久難忘。王世貞后來翻看《水程圖》時,想必會念及這位身在江湖之遠的老友,或許它正在畫面上橫無際涯的大水之下潛行。

        明代在濟寧城北的南旺建造水壩,攔住汶河蓄水。所得之水注入運河,分別流向南北兩個方向,為運河補充了水量,這一創舉在《水程圖》上表現為丁字形的水道,三股不同方向的水流,仿佛受到了神明的驅遣。南旺有一座分水龍王廟,在當地的民間紙馬中,這位河神是巨目虬髯、冠帶袍服的形象。他騎著一條白龍,游弋在丁字形水道的滾滾波濤之上。時至今日,船戶的家里還貼了分水龍王的紙馬,旁邊還有一個小香爐,插著三根香,閃亮的香頭釋放出三縷煙霧,龍王的兇惡面孔在煙霧繚繞中變得模糊不清。這些船戶在尋求龍王的庇護,保佑船只安全渡過河閘。分水龍王有一座廟宇,斜對著丁字形的分水口,在《水程圖》中可以看到這座廟宇的方盒嵌套式結構,廟門前高立著牌樓,我們從畫面里只能看到廟的后墻,還有院落里的層層殿堂,成片的垂柳扎根在河兩岸,緩解著旅途的單調。

        在各道河閘旁,還有許多像分水龍王這樣的閘神。大運河沿岸的神廟還有很多,為了漕運安全,海神媽祖也被借調到了運河,成為漕運的保護神,時人又稱之為天妃,運河兩岸的天妃廟也便星羅棋布。還有黃河金龍四大王,他的原形是一條金色的小蛇,因大運河與黃河相交匯,金龍四大王的信仰也進入了運河。明初負責治理運河的水利官員宋禮、陳瑄等人,也被人們追認為水神。在人們心中,大運河沿途的神明日夜勞作,他們恪盡職守,維系著航路的日常運轉。

        把航線的安危托付給神明,恰恰是因為一路安危難料。在王世貞的空間里,運河象征著命運的軌跡,此次進京赴任,“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還未出發時,便已萌生出退意。在大運河上,不論出行和歸來,都是矛盾重重的人生選擇。

        在一路槳聲中抵達京郊,畫冊也到了最后一頁“通州”。當王世貞返鄉之時,由這最后一頁往前翻看,便是回程的路線。花木濃蔭中的小祇園,是王世貞傾心打造的一處園林,儼然世外桃源,占據著畫冊的首頁。

        小祇園是北上出仕的起點,當然也是最后歸隱的終點。在離開和歸來之間,主人的不在場,給園林留下了大片的空白,以致亭臺空寂。江南多雨的季節,夜里的大雨澆灌園林,草木瘋長。這處精神棲所,卻在王世貞死后不久,就被切割分售,成為尋常百姓的居所,后來破敗荒廢,不見了蹤跡。精神家園難以在現實中永固,只有在《水程圖》里,才能見到這座消逝的園林。


        責任編輯: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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