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水/古夜郎

一

敲開一百零八張面具的儺戲之口

從那些哇哇亂叫的原始人語之中

破譯出一個成語隱含著的歷史玄機

你這個現代旅人，請當一回漢武使者

像沙劍波、楊子榮探訪夾皮溝一樣

把這個小國寡民蒙羞了兩千年的苦水

掏將出來！給已經進人汛期的

潕水河，在警戒線允許的范圍內

再昂那么一點頭

二

封存，從來就是一種經久的保鮮

返回古代，只需要一種

咿咿哇哇的語言的指引

信不信你腳底下的土地

已變成一片祥云

正從地球的上空，飄進一個神秘的古國

新當選的古夜郎王已準備好了

黑油茶、刺梨酒和腌魚腌肉

以及又唱又跳的合攏宴

迎駕你

三

嗩吶、木葉和用葫蘆瓜與蒿稈

組合而成的土號

以及三五成群的鬧年鑼

讓人的每根神經和血管

都跳起了五線譜

一萬只音樂的鴿子

在你的腦海撲愣

而一碗結結實實的攔門酒

立馬讓你進人夢游

四

男女老少都是詩人

男女老少都是歌手

目不識丁的公公、婆婆

收腹而立，微閉雙眼

一口氣就可以吹出五顏六色的龍門陣

一撥一撥講侗語的臘漢娜耶

隨便點上幾個

都是唐詩宋詞的兄弟姐妹

逮住個最不人流的醉鬼

一問，也住在李白的隔壁

時不時還救濟一下杜甫

至于蘇軾，那是他隔了幾代的晚輩

剛剛還在學唱"大江東去．....."

五

不要輕易放棄那些有孔的東西

特別是那些暗含的孔

比如你手上的這節毛竹

只要突破了幾個節點，就會窺見

多少曾經發生過的傳說和信仰

在這里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一直熙攘到一個民族的起源和根部

這些竹排，這些木筏，這些

江中垂釣的烏篷船，以及在岸上漂流的

古樂城、夜郎寨、燕來寺和龍溪古鎮

漂來漂去，漂不出一個

三節大竹精制而成的子宮

六

從來沒有天生的家養動物

高明的獵手，不滿足于捕獲野獸

而是要把野獸馴化成

人類的幫工，或者準人類副人類

戰斗中勇猛的士卒，是取下敵人的首級

而英明的將軍，是要讓整軍整師的對手

接受改編，納入自家門下

你看動物奧運村的這些牛狗羊雞畫眉鳥

打斗得多么逼真，而其實它們同屬于

一個主人，太濃的表演性質

逗弄得旁觀者一忽兒呼叫，一忽兒發笑

特別是羊與羊的打斗，怎么看都像在

跳探戈

七

竹王大道徘徊在歷史的水邊

在墨綠的蜿蜒中試圖延伸那

漢朝的史家筆下過于簡短的典籍

為了增加一些讓人信服的細節

古夜郎王的登基大典，改在水面上進行

從水上漂來的竹王，還得在水上成長

直到最后被流水水葬

想想古代的王后，也該是清水出芙蓉

那么就搞一場水上搶親吧

水上搶來的媳婦，果然是水靈靈的喲

因為太多的正史語焉不詳

戲說也就找到了生存空間

戲說，誰說不是歷史丟失的一部分

八

現代節奏畢竟是大大加快了

昔日的千里江陵一日還

在這里，只需要一個半時辰

夜郎大峽谷漂流，精彩刺激得

讓你不想再做古人，現代人多好

一條橡皮舟，立馬可以把你馱成

橫刀立馬的將軍

天上人，也沒有什么好羨慕的

在波濤中沖刺，你快活得只想死

活著的人，無人能說清楚那種滋味

天上的神仙是死不了的

死不了，也就一定活不好

永遠地活著，要說多累有多累呀

在這里，你只想再活一個半時辰

九

當一些鐵片和齒輪，按照農夫的

想象，被人為地組裝起來

與同父異母的犁耙，手挽手肩并肩

走向田野的時候，那些

耕耘大地幾千年的湘西黃牛

情愿或不情愿地退出了歷史舞臺

往往被人集體包養起來，并被改了

名字，由耕牛轉而喚作肉牛

從此便瘋狂地長肉，一直長到

饕餮大餐或農家小調的酒桌

其中有些性別或長相具備了繁衍

功能的，會不出意料被挽留下來

在一場人為制造的一夜情中

偶爾扮回主角，與西門塔爾或利木贊

咯啰噠噠，嘿咻嘿咻

十

我不能長生不老，你便不能活到

天年，據說這是雄才大略的合理延伸

焚書坑儒開始了綿延兩千年的噩夢

一路狂奔到夜郎古國的方士

鶴發童顏，可能是張果老的徒弟

沒有忘記使命，還想夢回秦朝

終于從拷問兩棵野生龍腦樟樹

中獲得口供，拿到了長生不老的秘方

從人的左轉到樹的右旋

究竟是進步還是退化，我想尋找

答案，一個叫贏政的家伙騎鶴而來

讓我別忙乎了，說中華藥店和協和

醫院，都已給夜郎丹頒了大獎

十一

藝術家大多留著長發，他們是不扎

辮子的辮子軍，隨時都想著復古

那個仙風道骨的瘦削書生

深陷的一雙眼睛發出逼仄的寒光

估計一直在秦漢與唐宋之間來回穿越

夜郎古董最早就是他鼓搗出來的

（還有一個把辟邪的酒名當筆名的

詩人雄黃是主謀，長得同樣瘦金體）

現在又鼓搗出一個麒麟山莊

初入山莊，我就感到一只巨大的吉祥鳥

扇動翅膀呼嘯而來，一時間

山搖地動，天昏地暗，陶淵明

精心虛構的桃花源臉色慘白

落英繽紛，一地雞毛

十二

虔誠的香火熏出了一片純凈的天空

云朵靜心下來，化作禪定的石頭

歷經四億年的海水磨洗，金色霞光

留下的五彩紋路，仍然依稀可辨

成群結隊的燕子從遠方飛來，在潮起

潮落之中，銜出一座寺廟

地平線升出海面，燕來寺鐘聲

震蕩，似乎還隱約聽見

海風的耳語，燕子的呢喃

悟道的男人去了遠方，信佛的女人

留在后方，后方其實是人類心靈的前哨

你動一個念頭，她都立馬知道

什么叫住持，因為住寺，所以持有

一顆慈心的價值，遠超比爾．蓋茨

十三

一粒釘子的歸宿是一根木頭，釘在房梁上

就要學會堅守，釘在船舷上就要

忍耐漫長歲月的水上漂流

丁字坳的風雨橋沒有鐵釘

釘在橋上的只有文化，文化深深鍥入

歲月和風雨之中，也挽留了周邊的

一大片建筑群，高大的鼓樓也許剛想提腳

學步，坐在省城民委主任身邊的文化站了起來

說聲不要走，乖乖地被古夜郎的土地釘住

十四

山是放大了的羅盤，按照山的

指引，小鎮占盡了一方古國的風水

潕水與龍溪在潛龍之地的歷史性會師

為江河溪流的成長預留了巨大空間

當繁華喧囂過盡之后，龍溪古鎮

在墻頭上斑斑駁駁的夕照，又在醞釀

新的日出。今夜風清月白月華如水

蟄居于街頭灶王宮的那位道長

剛從龍虎山領回個五品法師

竹鞭一樣粗長的疤痕，從脖頸

橫亙到臉頰，車禍和疾病沒能

喚他西去，他于是更加相信神仙

更加安營扎寨地經營著一片

名叫夜郎西的土地。春天去了又來

精神的牡丹和桃花都在盛開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