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后的第一個梅雨季,老屋的墻角又漫起青苔。我蹲在灶臺前生火,火苗舔舐著潮濕的柴火,噼啪聲里,我突然涌出滿眶熱淚——原來有些藥,早在時光深處熬煮成了永恒。
兒時的我像株孱弱的秧苗,三天兩頭鬧病。記得八歲那年的深秋,我發著高燒癱在床上,窗外的梧桐葉打著旋兒往下落。父親披著蓑衣沖進雨幕,回來時斗笠邊緣淌著水,褲腿沾滿泥漿,懷里卻牢牢護著幾株新鮮的草藥。他蹲在灶臺邊,用布滿裂口的手將草藥塞進藥罐,渾濁的眼睛盯著火苗,喃喃道:“快些熬,快些好?!彼幹境缮詈稚?,苦澀的氣味彌漫在整個堂屋。我皺著眉頭不肯喝,父親就從口袋里摸出塊硬糖,“喝一口,舔一下糖?!彼植诘氖终戚p輕拍著我的背,一下又一下,直到藥碗見底。那碗混著草藥苦味與糖塊甜意的湯藥,成了我童年最溫暖的治愈。
上高中時,我去七十公里外的縣城讀書。第一次月考失利,我躲在宿舍被窩里偷偷哭泣。周末回家,父親在后院劈柴,斧頭落下,木屑紛飛。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將斧頭重重一放,指著地上的木柴說:“你看這樹,被砍了還能再長;人啊,一時摔跟頭怕啥?”他從井里打了桶涼水,讓我洗臉清醒一下。井水浸透指尖,寒意順著血管蔓延,澆醒了我混沌的腦袋。父親沒說什么安慰的話,可那番質樸的道理,就像一劑良藥,治愈了我挫敗的心靈,讓我重新鼓起勇氣面對學習的挑戰。
高中住校的第三個月,深夜的月光透過宿舍窗戶灑進來,思念如潮水般將我淹沒。我蜷縮在被窩里無聲啜泣,想家。沒想到第二天清晨,我竟在宿舍樓下看到了父親的身影。他的布鞋沾滿泥土,懷里抱著一個保溫桶,里面是母親燉的雞湯?!昂攘耍a補。”他只說了這幾個字,卻讓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父親站在原地,看著我喝完湯,粗糙的手掌替我擦去臉上的淚痕,那一刻,所有的委屈都被治愈。
大學畢業后,我在求職路上四處碰壁?;氐郊視r,整個人失魂落魄。父親坐在門檻上編竹筐,竹篾在他手中翻飛,發出沙沙的聲響?!白^來?!彼^也不抬地說。我挨著他坐下,他粗糙的手掌撫過我的頭發,“當年咱家蓋新房,地基打了三次才穩當。路要一步步走,急不得。”說完,他起身去廚房端來一碗米酒,酒液在碗中輕輕搖晃,倒映著昏黃的燈光。我抿了一口,米酒順著喉嚨滑下,暖了五臟六腑。那碗米酒,讓我重拾信心,再次踏上征程。
父親不識字,卻最懂如何醫治生活的傷。農忙時節,他在田間勞作,驕陽把皮膚曬得黝黑,汗水浸透衣衫,卻從不喊累,只為給我掙夠學費;寒冬臘月,他早早起床,在院子里生起炭火,把我的棉襖烤得暖和和的;我生病時,他徹夜守在床邊,不時用手背試探我的體溫,眼中滿是擔憂與心疼。他用最樸素的行動,為我驅散生活的陰霾,治愈生命中的傷痛。
如今,父親已長眠于后山的松柏下。清明掃墓時,我帶著他生前最愛的旱煙,點燃后看著煙霧裊裊升起,仿佛又看見他坐在老井臺邊,抽著煙袋,望著遠方。山風掠過墳頭的青草,恍惚間,又聽見他說:“別愁眉苦臉的,沒啥過不去的坎?!蹦且豢?,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聶順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