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小區的保潔員。
十年前,我住進這個步梯小區時,他就在這里。又老又矮又瘦,冬日穿上厚厚的棉襖,就像一截煙熏火燎后的老木頭疙瘩。他異常沉默,不是因為上了年紀的古怪和偏執,是那種理性清明的沉默。仿佛是因為看多了人,歷經了事,明白人間的紛擾喧囂不需多言,不屑多語。
小區是小城里的第一座園林式花園小區,精致小巧,環境宜人。樹木花卉密集茂盛,水廊溪亭一應俱全。豪車出入的商人、西裝革履的銀行家、衣著考究的白領來來往往,煞是熱鬧。
在鳥兒都還沒醒的清晨,就能夠聽到他掃地的“唰唰”聲。夏日驅蚊,冬日掃落葉,他做的細致入微。在我的記憶中,仿佛從未見過落葉滯留在地的景象。小區所有的行人道,都保持著干凈清爽。即便一夜狂風暴雨后,哪怕外面街道上落葉遍地,在小區也從未擔心過濕滑。他早早地戴上斗笠,披著雨衣,推動簡易推車,一點一點的開始清掃斷枝殘葉。長長的掃帚比他的身體還高,略顯笨拙而吃力。
“看到沒,讀書不用功,以后就會像他一樣沒出息,只能當清潔工干苦活,知道沒有?” “ 知道了!”一些送小孩上學的家長常指著他和裝滿落葉的推車,趁此機會對孩子進行“教育”。
他聽到這些話語沒有,我不知道。但我想他知道的是,落葉不能遮蓋花香四溢的美景,蚊蟲不能污染淙淙流水的清澈。他依然安靜沉默,用最樸素的行動打造小區靚麗環境。將門廳、扶手、樓梯擦拭得光潔锃亮;拔草、補種、修枝噴灑蚊蠅藥物。每日成百上千次地彎腰俯身,滾落汗珠,用腳步丈量維護著小區環境的美好和諧。
他不僅僅是保潔員,更像一個萬能王。電視機、洗衣機、燃氣灶的日常維修,他會。弄一身油污從不收一分錢,不吃一頓飯;搬家、買米甚至誰家老人生病要背下樓他必熱心上前,誠心幫忙。他沒有分別心,份內份外的活都干。他不多說話,默默地救活小區枯死的花木,布置小區入口的花圃,把修剪一新的盆景移到各單元門口擺出吉祥造型。
我想,我和我的鄰居們看到這些,也會涌起一絲感動,一絲遁入紅塵就會稍縱即逝的感動。我們無法感謝他。當我們發現搖搖欲墜的院燈被固定旋緊時,當我們正上班突然想起雨中晾曬的衣服卻被他收好時;當我們隨手放在門口忘記扔掉的垃圾已經清理時;當我們驚覺一截坑洼不平的爛路被填平時……我們才知道,我們這些天天出門游走在人間,為每一寸得失榮辱斤斤計較的俗人,是無法報答他沉默無聲的關懷的。
某段時間,不利于他的言語在小區彌散。有人說他年紀大了,小區需要更年輕力壯的人來工作;有人說他外貌丑了,與這個小區的優美格格不入。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道了一些事,那些角逐物業的幾組人馬如何明爭暗斗,那些每月幾筆奇怪的水電氣賬目……他知道的太多了。那么,犧牲一個又老又丑的保潔就是得利益者的最佳選擇。
反正,他只是個小小的保潔。就這樣,他走了,不知去處。
直到前幾天,公司門衛說有人找我。在微雪飄落的寒冬里,我再次看到他。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包遞給我,說:“這是五棟三單元的門燈,請找人換上,太黑容易摔倒人。”我問他,你為何找到我,相信我,委托我來辦?他說寫文章的人大多善良。
后來,我了解到,他曾是一名偏遠鄉村無編制的教師,多次拒絕了女兒女婿邀請,沒有去上海生活。固執地留在縣城里打工。至今,他還資助了幾名殘疾失學兒童,從經濟和知識上給與幫助。
每次,我從那盞燈下經過,都要回頭望一望。雖然它的照射區域不大,卻異常明亮。我知道,這不只是一盞燈,它是一份善意,一點期許,是我一生應找尋的珍寶之物。它的光,在浮世的荒城里,會驅逐昏暗與冷漠,會燃起人間的尊重和溫暖。(范 麗)
作者簡介:范麗,筆名藍。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詩詞協會會員、隆昌市作家協會秘書長。有數百篇詩、文發表在國內各級各類刊物雜志上。出版詩歌集《青春詩歌讀本》,出版散文集《輕舟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