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正在公干,接到一個號碼顯示為遠在福建某處的電話,我以為又是那些詐騙和騷擾的電話,就隨手掛了,沒有管它。過了,一會,又是同樣的號碼打來,我剛好有點空閑,想到我接電話也不要錢,接就接吧,我就接通了......
電話那端傳來的是個小伙子的聲音:“范警官,我是小Y啊......"
我也沒聽出是誰的聲音來,就問:“你是哪個小Y啊?”
那邊又回答:“我就是那個...那年我出了事,你幫助我,我卻偷走了你的小靈通的那個壞娃娃啊.......”那邊的聲音有點哽咽,在斷斷續續的說著一個故事........
隨著他的講述,我慢慢回憶起了一個時隔多年的故事。
那是1999年到2000年之間的一件往事,由于在我警察生涯里也不算什么驚心動魄的大事件,所以,具體時間我記得不是很清晰了。我只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當時的警力不足,晚上就我一個正式干警在一個城郊結合部的派出所值班。
凌晨3點,急促的報警電話驚醒我的美夢,雖然心頭很少惱火,但當年24歲的我,那種剛從部隊回來的作風讓我不到1秒鐘就立即抓起了電話(電話也就放在床頭)。
那邊傳來的是急促的語句:“快、快、快、我家有個賊娃子.......”(深夜有賊入室,很容易轉化為兇案)我立即問“在哪個地點?注意安全,不要開門,我們馬上到!”(那邊電話里聽聲音是個老頭,我很擔心。)那邊回答:“在北門花橋的橋頭茶館......”。我邊接電話,邊叫醒值班的聯防隊,我自己迅速穿好衣服,帶好槍支,警械,跑到樓下就發動了摩托車。(那時候,我們只有一臺老掉牙的吉普,半夜發不動了,只有用摩托。)我帶了一名聯防隊員,5分鐘不到就騎摩托趕到案發地。到了茶館,我們看見里面已經是燈火通明,有打斗和慘叫聲,我們立即沖進去......
進門后,我就先說:“大家都不要動,我們派出所的來了,有什么,說清楚再說。”我看到的是幾個壯漢在痛打一個小少年,旁邊的一個老漢過來說:“范公安,今晚我在樓上睡覺,聽見下面有響動,就喊我的三個兒子下來看,就發現一個賊娃子進了門,在偷我的東西,我們就把他抓到了,我就給你們派出所打的電話?!?/span>
我讓他們住了手,那個小少年滿身狼狽,眼淚汪汪,嘴角帶血......我讓他過來,問他的的基本情況和現場情況,得知他叫Y,13歲,是我市一個偏遠鄉鎮的。當晚,他在城里游蕩,很晚了,沒有去處,就到了這個茶館的街沿上坐下,后來,他嘗試把茶館的門條抬起來,竟然發現可以進去,他就鉆進去了。到了茶館,他看到墻上掛的有臘肉,香腸,他忍不住饑腸轆轆的折磨,就拿了一根香腸,塞進茶壺里,放在爐子上煮熟了,就啃起吃了個半飽。后來動作發出的聲響驚醒了店家,就被抓住痛打了一頓。我進行了現場的勘察、照相和筆錄,情況和他說的基本吻合,老漢也說沒有損失其他財務,我向他們講明了法律法規的一些要求,然后就帶著小少年返回派出所去了。
像這種未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情節這么輕微,是不足以追究其刑事責任的,我向所領導做了匯報,所領導叫我按照規定處理好。我先檢查了他的傷勢,由于年齡小,老漢的幾個兒子也只是教訓他,讓他吃了點皮肉之苦,并無大礙。我查了他的戶籍資料,他確實也只有13歲多,我問起他的家里情況,才知道他父母離異,父親早不知去向,母親也在外地打工,他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所在的鄉鎮比較偏遠,我和當地的派出所取得聯系,人家也不愿接。想起他年邁的外公、外婆,我也不忍心煩擾。當晚,我只有收留下他。
就這樣,一個年輕的警官和一個少年的小賊就坐在值班室的火爐旁等待天明。我也和他聊了些家常,聊著聊著,他還笑了,也講了他在鄉下的一些笑話,我也來自農村,對他講的并不陌生,我也給他講了我小時候刻苦讀書,還要幫媽媽插秧苗的一些往事,希望能夠讓他明白一些事情,他有時像聽懂了,有時又給我說他喜歡打游戲,喜歡吃麻辣燙.......后來,我看他餓了,我就拿出我值班的方便面,泡好給他,他吃的很快,連湯都喝光了,我看見他低下頭的時候,頭發臟臟的,頭上還有一塊傷疤。吃完了以后,他低著頭,靠在火爐旁的椅子上睡著了。我打掃了衛生,讓聯防去睡會兒,我就翻開我的自考書看起來,那時候我正在參加自學考試。天亮的時候,我想給這個小賊洗洗頭,讓他清清爽爽的回去,我就自己走出值班室,到對面小店去敲門買東西,老板老丁還睡眼朦朧,開門見我就說“范公安,昨晚又加班哇?.......”我買了一袋洗頭膏,又買了一盒牛奶,準備給那小娃,我的早餐一般都是喝公社食堂的稀飯。
等我回到值班室,我傻眼了,那個小娃不見了!開始,我還以為他跑去上廁所了,我去廁所一看,也沒人!我再返回值班室一看,遭了,我放在值班室桌上的小靈通也不見了!我趕緊打,就關機了。一時間,“農夫和蛇”,“中山狼”等等我讀的爛熟的寓言故事都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來......哎,我這堂堂一等捕快,還被這小賊偷自己一把啊!我當時火冒三丈,恨不得也去揍他一頓。可很快,我就不生氣了,我也想了想,我也沒啥,如果是成年嫌犯,我會采用控制措施,是絕對不會出現這些事情的;這個小少年,本來就是屬于訓誡教育的,我不但自己該做的工作做完了,我還關心了他,我能有什么錯?!他又偷了我的東西,說明他自己還沒真正的明白。我們可以教育,引導,為他解釋一些道理,但或許我們還真正不能解決他的一些的問題,我們借助外力能徹底解決他的家庭,他的成長、他的思想嗎?那時的我還沒多大的能力和學問,只有自己對工作的盡責和做人的善良,我覺得我自己沒有錯,也就沒想那么多了,也覺得讓他自己去思考吧,要是他自己覺悟了,都是件好事。要是他自己一路錯下去,最后也是咎由自取,我不是神,也無法普度眾生,我一直喜歡實實在在的看問題,做事情。
我自己去舊貨攤上買了舊電話,就很快把這個事情忘了,直到現在。
他在電話那端繼續講述著:......那年他看我出去了,見值班室沒有人,電話就放在桌子上,他就抓起就跑出了,他個子小,利用綠化帶遮擋,他跑過的時候,還看見我在對面為他買東西呢。他很快關了電話,就跑到城外的爛房子里睡了一覺,他是不會回家的,就是我們去不去他家找他,他也不回去,因為沒有爸爸媽媽,外公外婆也沒法給他什么快樂。下午,他把我的手機賣了50元,他買了好吃的,還去網吧偷偷的玩。過了兩天,他就想自己畢竟偷了警察的東西,在這里遲早很危險,他那時還沒有覺悟自己對錯,只計較斗爭。所以,他就一路流浪到了浙江,在那里,他還與幾個我們這里的壞小孩湊到了一起,繼續偷。在那些本該虛心上學的時光里,他們在陰暗的角落里窺探機會,在偷竊的刺激里品味怪異的成功欲,終于,他嘗到生活中自己釀下的苦酒。2004年 ,他18歲了,在一次入室盜竊中,他被抓獲了......在那個東部沿海的發達城市,他被判了刑,送進了跟發達城市無關享受的監獄。在那里,他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占有他人果實的機會;一切冰冷、鐵硬的現實讓他開始了思考自己的人生,他有恨過他自己的父母、也恨過這個缺乏關愛的社會;最后,他也不知不覺的想起了我,想起了他偷我的手機。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偷過很多人的東西,他自己覺得自己沒有,也沒有人給,自己偷了就偷了,他從來不會去想對與錯,但每當他想起偷我的手機,他真正會覺得羞愧得落淚。
后來,他出獄了,也已經成長為一個20多歲的大小伙了。出來后,他想起很多的往事,他覺得自己以前那樣偷偷摸摸的生活也不想再過下去了,也想踏踏實實的過點日子。他找到了他的媽媽,在福建打工,他現在在一個建筑工地打工,也積攢了一些積蓄,想以后回來做點小生意。
有一天,他從另外一個我老家的工友那里打聽到了我的消息,又托人問到了我的電話。他就想給我打一個電話,他也沒有其他什么意思,他就是想給我說聲對不住了,還說回來一定要親手給我做一頓飯,送我一部新手機。
我聽到最后笑了,我給他說,我已經沒做警察了!其實這一生我做警察真正的成功不是抓了多少人,關了多少人;最成功的是我讓一些人發現了他的原罪,讓一些人有了真正的救贖,這才是我很欣慰的。
講完這個故事,我想說一句,每個人都有原罪,一切歸因都來源自身,有很多假象讓我們覺得可以怪別人,怪環境,怪社會。但我卻認為,只要我們還能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人,就該明白,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有原罪,就會產生犯錯的動機,就是苦惱、煩憂.......而誰來救贖?通過這個故事,我也更加明白,不是別人幫助、不是機械的教誨,而是你自己真正發自內心的覺悟,才是你最徹底的救贖!(范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