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毒得很,像后娘的巴掌啪啪地打在光脊梁上。
石頭的汗珠子噼噼啪啪地向下掉,掉在卵石上,迅速洇開變薄,又收縮變小,然后就慢慢地消失,好像滲進了卵石里。石頭是整個工地里最年輕的民工,他只有十六歲。按說十六歲正應該是花季。在村子里,和他般對般的小伙伴正在爹娘膝前撒嬌呢,他卻不得不跟著李百順來到了這個工地,和大人們一樣,揮汗如雨,靠一身單薄的力氣賺錢。這一切都要怪他從小就沒娘,沒娘也就罷了,至少還有爹,但自從后娘被他親爹娶來后,他就連親爹也沒有了,因為親爹在后娘的教唆下變成了后爹。
石頭撅著屁股,用繃得緊梆梆的肚皮頂著鐵锨把上的橫管,把平板大鐵锨吃力地插入卵石堆。鐵锨和卵石相互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讓人后背癢癢。
你這狗娘養的!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把锨貼著地皮撮,那樣才能省勁。胖子瞎瞇瞇沖著石頭喊。他的話像清風一樣在空氣中輕輕掠過,石頭一點反應都沒有。石頭雙腿蹲成馬步,把一锨卵石狠命地扣進小推車里,然后又把鐵锨插進了卵石堆,還是沒有貼著地皮撮。瞎瞇瞇氣得渾身的肥肉一顫顫地蹦,蕩著水樣的波紋,同時將豆芽樣的眼睛瞪成了豆子。他好像剛吞吃了一個粘豆包,噎著了,粗大的喉結上下跳動了好幾下,才惡狠狠地罵道,你個王八羔子!你個癟犢子!累死你活該!累死你活該!
推車的老瓢吐了一口煙,坐在車把上幸災樂禍地笑。
接近中午了,太陽像一個在烘爐里燒得發白的大鐵餅,剛被夾出來,噼噼啪啪地向外迸射著火星子。石頭光著膀子,火星子落在他瘦弱黝黑的背上,閃著白亮亮的光點,那是汗水蒸發后凝結出來的小鹽粒。
瞎瞇瞇肥胖的身體里好像儲滿了水,汗一直往外冒。他脖子上搭著一條黑乎乎的毛巾。他隔一會就用毛巾往臉上一抹,但剛把一層汗擦掉,另一層就又從皮下冒了出來。裝完了一推車,他雙手拄著锨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線,望向頭頂。他想尋找太陽的位置。尖銳的陽光鋪天蓋地射下來,猛地扎進他的眼睛。他眼前一黑,身子一栽歪,好懸沒被掀個跟頭。
媽個逼!瞎瞇瞇吐了一口粘痰。
媽個逼!瞎瞇瞇又吐了第二口,但他第二口什么都沒吐出來,只噴出一口腥熱的氣。
這咋還沒到點呢?前心貼后心了。他叨咕著,又轉過頭,扯著脖子,沖著攪拌機那面喊了一嗓子。玉鳳!你看看表幾點了?攪拌機轟隆隆地轉,帶起一團水泥灰。玉鳳像在霧里飄著,壓根就沒聽見。
石頭悶頭裝車。忽然,他蹲了下去,伸手在剛才插锨的地方扒拉兩下,撿起了一顆小卵石。他歪著腦袋瞅,又吐了一口唾沫在卵石上面,然后在褲腿上使勁地擦了擦。這是一顆金黃色的卵石,鴿子蛋那樣大,幾乎完全透明。別的卵石在太陽的暴曬下都是熱的,這塊卵石卻是涼的,像剛從冷水中撈出來一樣。站起身,他捏著這顆卵石,瞇著眼對著天空仔細看。
你這小兔崽子!瞎瞇瞇罵道,不好好干活,你又撿了個啥?
石頭繼續觀察卵石,卵石里像藏著一汪金色的水,水在石頭里蕩著細小的波紋。
你莫不是撿到金子了?你要是撿到了金子就必須分你大叔一半,這叫見者有份。瞎瞇瞇走過來,看向石頭手里的卵石。
你這狗娘養的!你腦袋進水了?一塊石頭你也當個寶。瞎瞇瞇失望地搖著頭。媽個逼!這要是撿到金子該多好。撿到了咱爺倆就他娘的不干了,我回家沒黑沒白地摟著你嬸子睡覺。你他娘的也能找個老婆了。你也不小了,我像你這么大都快和你嬸子睡覺了。瞎瞇瞇沒完沒了地磨叨著,他的話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石頭還在觀察著那顆卵石。
老瓢推著車又來了。他穩住車子,坐在車把上抽煙。
你他娘的掙命呢?不能慢點推啊?你想累死俺們爺倆啊?瞎瞇瞇沖著老瓢抱怨。
去他娘的!瞎瞇瞇向四周看了看,一抖胳膊,把手中的锨往地上一摔,沖著石頭喊,咱爺倆歇一會,也他娘的不是計件呢,還想累死幾個啊。他一屁股坐在卵石堆上,伸手就要從褲兜里摸煙。
媽個逼,這么燙!能把人烙熟?他煙還沒摸出來,就像彈簧似的蹦了起來,用雙手拍著屁股。
唉?小兔崽子。瞎瞇瞇吃驚地瞅著石頭。你咋那么扛燙?難怪你叫個石頭,原來你的屁股是石頭做的,你莫不是石頭托生的?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石頭坐在卵石堆上,舉著胳膊,反反復復地對著太陽看他剛撿到的卵石。熱量源源不斷地從身下的石堆扎到他的屁股上。他感覺自己像坐在燒紅的鐵板上一樣。但他硬挺著,他要讓瞎瞇瞇看看,雖然自己干活不如他,但身上的黑肉就是比他身上的暄肉皮實,就是比他扛燙。
老柳來了!老瓢咳了一下,低聲說。
瞎瞇瞇一激靈,趕緊抄起鐵锨。
快起來!老柳來了。瞎瞇瞇對著石頭低聲喊。石頭的心鉆進了那顆卵石里,壓根就沒聽見。瞎瞇瞇想踢他一腳,但他這一腳沒踢出去,因為老柳替他踢了。
小逼崽子!你到這玩來了?老柳罵道,滿臉漆黑。石頭身上挨了一腳,一骨碌爬起來。
我看你們是他娘的不打算干了?啊,是不是?老柳又轉頭看向瞎瞇瞇。明天我就告訴李百順,叫他趕緊領著你們這幫屯二迷糊滾蛋。我告訴你們,三條腿的蛤蟆沒有,爭著搶著來干活的活人排成了隊。瞎瞇瞇沒敢吱聲,低頭去撮卵石。
老柳氣沒消,走到攪拌機旁。上料斗里的料還沒裝滿,玉鳳站在旁邊。
你回去告訴你家李百順,他這次帶來的這伙人干活啥也不是,再這樣下去別怪我翻臉。
柳哥,看你說的。就俺們這幾個人,這一上午都攪了五六十罐了,這還叫干活不行?玉鳳從耳朵上摘下口罩,露出俊俏的臉。
行啥行?你看剛才那個小崽子,那不是在偷懶耍滑么?老柳的臉陰得能擰出水來。
得了得了,那還是個孩子,再說人家也沒少干了,屁股還沒坐穩呢,就被你趕上了。你去那邊看看吧!玉鳳一邊說一邊去推老柳,手上的灰漿在老柳的半截袖上印出了幾個纖細的指印。
你這娘們!老柳用指頭彈著衣服上的灰漿,說,晚上你把我衣服洗了。
行行,你啥時候吩咐的事我沒給你辦啊。快走吧,走吧。玉鳳作勢又要用手去推,嚇得老柳猴子似的跳著,嘴里說,你這娘們,你這娘們。
老柳向前走,走了兩步,像想起了啥事,擰著身子,笑嘻嘻地說,哎,玉鳳。玉鳳邊戴口罩邊瞅他,等著聽他下文。但他又不說了,收起笑,向卵石堆這邊看來,一梗脖子,喊了一句,都他媽的快干,不干趁早滾犢子,然后就走向了別的工區。
這里一共有兩棟樓,都是十八層,一棟封頂了,另一棟剛干到十二層。兩棟樓像兩棵高大的枯樹,擋住了氣勢洶洶的陽光,把巨大而沉重的陰影壓在了北面一塊長滿蒿草的空地上。
卵石都堆在太陽底下。石頭想,照這樣下去,這些堅硬的石頭蛋子遲早要被曬化。
終于吃晌飯了。
李百順這一伙人負責澆灌混凝土,單獨立火吃飯,用拆下來的模板釘個簡易的棚子,下面砌一個大鍋灶,鍋灶上坐著一個大鐵鍋,就成了伙食房。
石頭端著一個塑料小盔,身子像一片落葉,在人群里擠過來擠過去,最后別人都打完飯菜了,他才挪到鍋臺邊。鍋里只剩下清亮亮的湯水,映著他清瘦的影子。他抓著大飯勺子在鍋里攪來攪去,最后失望地舀了兩勺菜湯,又用筷子扎了兩個饅頭,走出了伙食房。
陽光下蹲了一片人,禿嚕禿嚕聲響成一團,像一群鴨子正把扁嘴插在污水下的稀泥里尋找食物。
石頭,你這孩子可咋整?總也搶不上槽,來,到姐這來吃。玉鳳沖著石頭喊。她和李百順坐在一張用木板釘成的小桌子旁。
石頭靦腆地搖了搖頭,就要往地上蹲。
讓你過來你就過來!玉鳳立起了兩道柳葉樣的眉毛,又喊了一聲。石頭沒辦法,端著小盔走了過去。
玉鳳向李百順身邊挪了挪,給石頭騰出了個位置。石頭小貓一樣蹲了下去。
把這根腸吃了。玉鳳從塑料袋里拿出一根香腸,就要往石頭的小盔里放。香腸有一拃多長,閃著醬紅色的光,是工地外小賣鋪里賣的。石頭好像被香腸嚇了一跳,把小盔緊緊地護在胸前,身子直向后躲。小盔里的菜湯蕩來蕩去,潑出了一些,灑在他的黑肚皮上。
你姐給你吃你就吃,裝啥假?李百順說。
石頭只得把那根香腸接過來,用牙齒一點點地咬著吃,仿佛那根香腸剛出爐,還燙嘴一樣。
玉鳳稱得上是工地里的美人,平時身上總沾著男人的目光。老柳常說,玉鳳就像是一朵鮮花,嫁給李百順就好比插在了一泡牛糞上。他說這話的時候,通常還要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去摸玉鳳的屁股。玉鳳當然不會讓他摸到,身子一躲,伸手就去擰他胳膊上的肉,一邊擰一邊說,我樂意,牛糞有營養。李百順則站在一旁不吱聲,陪著笑看著老柳和玉鳳打鬧。他不敢得罪老柳,老柳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們這二十多人卷鋪蓋滾蛋。
石頭一邊吃一邊偷眼看著玉鳳。她頭上戴著一頂白帽子,頭發都掖在了里面,只有鬢角的一綹頭發從帽子里擠出來,搭在耳朵上,淡黃色的,柔柔軟軟,像嫩玉米的胡子。她的耳朵白而透明,像剛出鍋的餃子,陽光一晃,從里面泛出一抹隱隱的紅暈。她的鼻子小巧而挺拔的,像用白蘿卜刻出來的一樣,也是半透明的。石頭還看見了一顆淡粉的痦子,像一粒小甲蟲臥在她的嘴角,她嚼饅頭的時候,這顆小痦子就在嘴角上一跳一跳地動,好像隨時會飛走一樣。
尋思啥呢?還不快吃飯。玉鳳奇怪地瞅著石頭。
這孩子備不住被后娘打傻了。李百順說,快吃,吃完找個涼快地方瞇一會,下午還得接著干呢。
石頭臉一紅,趕緊把腦袋埋在小盔上,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胸膛里,他的小心臟撲棱棱地亂跳,像一只被小主人關在門里的狗崽,正在用兩只爪子撲通通地扒門。
玉鳳總是讓石頭心跳。石頭的心里裝滿了玉鳳的影子,這些影子中還有一些是裸體的影子。
石頭清晰地記得他第一次看見玉鳳裸體的那個晚上。吃完晚飯,民工們累了一整天,腦袋一沾枕頭就響起了鼾聲。那天石頭不知為啥總是睡不著。塔吊上的水銀燈從敞開的門照進來,鋪了一地的白霜。他左翻一下,右翻一下,弄得板鋪吱呀呀地響。他怕影響別人睡覺,就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走出了工棚。他想先在外面坐一會,等困的時候再進來。
整個工地靜得出奇,偶爾會有一兩聲蛐蛐的叫聲,從屋腳的幾塊舊磚下傳出來,這讓他想起了家。但他也只是想了一下就不想了,現在的家不值得他想,他一想就會生出許多的恨。他這次跟李百順出來時,就曾經偷偷地發過誓,以后再也不回他的那個家了,就是他爹舍下臉求他,他也不回去。
石頭在門口坐了好一會,越坐越精神,一轉頭,忽然發現李百順那屋還亮著燈。他好奇地站了起來。李百順這次領來的民工都住在一個大工棚子里。因為不方便,他和玉鳳就住在了工棚后面的一個鐵皮房里。這個鐵皮房原先是一個盛放工具的小倉庫。玉鳳跟老柳說了一聲,把工具都運到了別的庫里,收拾了一下,就成了他倆的住處。
石頭慢慢地走到了鐵皮房的小窗外。窗子開著,里面掛著一個布簾,但沒掛嚴實,從里面淌出一線燈光,同時傳來一陣陣水聲。石頭有些好奇,把眼睛湊上去,想看看李百順和玉鳳為啥還沒睡覺?但他不看還不要緊,一看之下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兩腿一軟,險些沒坐在地上,臉也騰地一熱,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嘴巴。原來玉鳳正光著身子,站在屋地上,在用毛巾擦身子呢。石頭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于是暗罵了一聲自己,趕緊轉身,想要走開。但他剛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了下來。他喘著粗氣,原地站了幾秒鐘,然后轉過身來,又回到了窗口。
玉鳳在工地是開攪拌機的,成天接觸水泥灰。她愛干凈,白天的時候在外面曬一大盆水,到了晚上,水不涼不熱,正好擦身子。
她剛洗過頭,淡黃的頭發披在肩上,還在向下滴著水珠。她的皮膚白得耀眼,像冬日清晨的雪,還像剛剝完皮的蔥白。她一手拿著毛巾,舉著另一條手臂,正在擦胳肢窩下的一條白肉。石頭看見了她淡黑的腋毛,還看見了兩個大白瓜一樣的乳房。乳房隨著她擦身子的動作不停地顫動著,像剛點完鹵水的兩塊水豆腐。石頭的心怦怦地跳,不在胸膛里,是在嗓子眼里。他又向下看了一眼,看見了玉鳳兩條腿間的一抹黑影。石頭的腦袋轟的一聲,眼前瞬間黑了一下。他仿佛是被人放進了蒸鍋里,喘不上氣來。他再也堅持不住了,感覺嗓子里一熱,似乎胸中有一大口血涌了上來。他趕緊掉轉身子,做賊一樣逃開,直到他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褲衩上早已是黏糊糊濕冷一片。
下午比上午還要熱。
瞎瞇瞇也許是太胖的緣故,身上的汗像泉水一樣,不斷地向外流。他肥厚的大腿根被汗水弄得濕漉漉的,一邁步,石頭就能聽見咕嘰咕嘰的聲音,從他的下身傳出來,就像褲襠里藏著一只蛤蟆。每裝完一推車卵石,瞎瞇瞇就雙手拄著锨把,把肉乎乎的下巴架在手背上,張圓了嘴喘氣。石頭看見他鮮紅的舌頭在嘴里一伸一縮地動,像一條破抹布在喉嚨里抽來抽去,發出哧哧啦啦干澀的聲音。
石頭也熱,但他一直緊閉著嘴。他告訴自己,絕不能像瞎瞇瞇那樣張圓了嘴喘氣,那和一條被曬迷糊了的狗沒啥區別。石頭整個夏天都光著膀子,幾乎很少穿布衫。最開始的幾天,他身上被曬得火燒火燎地疼,脊背紅得像被開水燙過的豬皮,夜里睡覺都不敢沾褥子。但在脫了兩層皮后,他就再也不怕曬了。如今他黑得像個鐵鑄的小人,太陽一晃,閃著金屬的光澤。
石頭半天也不說一句話,車來了就埋頭裝車,車走了就從褲兜里掏出那顆金黃的卵石。他發現這顆卵石是個寶貝。說它是寶貝并不是因為它是金黃透明的,而是他發現這顆卵石一點也不熱,即使是放在地上曬半個鐘頭,再拿到手里時還是涼洼洼的,里面像藏著一塊冰。
下午兩點左右,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裝完了一車卵石,瞎瞇瞇把鐵锨一甩,去攪拌機那喝水去了。攪拌機旁邊有個大水槽子,水槽子上面有個水龍頭,連著一眼機井。趁這功夫,石頭又摸出了那顆卵石,捏著它在胸脯上慢慢地滑動,卵石滑過的皮膚涼絲絲的,十分舒服。
你這個小崽子,你這一下午就擺弄你那塊破石頭了,難不成真是塊寶貝。瞎瞇瞇喝完水了,他不但喝了水,而且還在水槽子里洗了頭,水珠子成串地向下淌,打濕了他的布衫。玉鳳叫你呢,你過去看看她叫你有啥事?
石頭跑向攪拌機,問,玉鳳姐,你叫我干啥?
姐的水喝光了,你腿快,去姐屋里給姐灌一杯水去,姐喝不慣這的自來水。玉鳳遞給石頭一個帶蓋子的玻璃水杯,又說,門沒鎖,一拽就開,那個鋁壺里就是涼開水,你直接喝完了再回來。
石頭跑向鐵皮房,像一匹撒歡的小馬駒。他愿意為玉鳳姐做任何事。鐵皮房的門果然沒鎖。他拎起鋁壺,決定先喝點水,他也渴了,嗓子眼里像塞了一根雞毛。他四處看了看,想找個能喝水的東西。沒找到,他猶豫了一下,把水倒進了玉鳳姐的玻璃杯里,然后一仰脖,咕咚咕咚地灌進了肚子。這是玉鳳姐喝水的杯子,她的嘴唇常常要噙住這個杯口。石頭的眼前浮現出玉鳳喝水的樣子,心里美滋滋的,自己剛才也用嘴唇噙住了這個杯口,是不是就算間接地親了玉鳳姐呢。也應該算,他這樣想著,臉上有些發燙。
他又倒滿了一杯水,擰上蓋子,剛要向外走,忽然又停住了腳。他看見靠屋角的地方斜拉著一根尼龍繩,繩上掛著一些衣服。他的眼睛停留在一個粉色的乳罩上。他只看了一眼,就想要走,玉鳳姐還等著喝水呢。但他的腿不同意,他的腿帶著他的身子一步步地向乳罩走,直到他的臉貼在乳罩上為止。
一股青草的香味,夾著一絲奶糖的甜味。石頭閉上了眼睛,好像回到了遙遠的童年,自己躺在一個女人的懷里,頭埋在她的胸前,整個世界溫暖而舒適,到處盛開著粉色的花朵。他用一只手捧著乳罩,把它緊緊地按在臉上。乳罩柔軟又富有彈性,他迷醉了一般,不斷地用嘴親著,身體慢慢地在變輕,似乎飛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石頭猛然驚醒過來,感覺自己似乎剛做完一個夢。他的心突突地跳,趕緊走出屋,向攪拌機跑去。
你這孩子,咋這么慢?姐都要渴冒煙了。玉鳳說。
石頭沒回答,他不知道咋回答,臉紅得發燙,低著頭,把水杯遞給了玉鳳,就慌忙跑回了卵石堆。
整個下午,石頭像失了魂。老瓢把推車穩好了,瞎瞇瞇已經開始裝車了,但他還在擺弄著手里的那顆卵石。老柳來了,遠遠地就看見石頭傻站在那里,拿著一顆卵石對著太陽瞅。他怒氣匆匆地疾步走來,邊走邊破口大罵,媽個逼,小兔崽子。瞎瞇瞇低聲喊石頭,石頭沒聽見。老瓢撿個石子扔到石頭的身上,石頭還是沒反應。老柳終于沖了過來,劈手奪過卵石,一揚胳膊,卵石在燥熱渾濁的空氣里劃出一道金色的弧線,飛到了大樓后面那片長滿蒿草的空地里,金光一閃,不見了。
操你媽!石頭罵了一句,眼珠子瞪得溜圓。老柳愣在了當場,石頭竟敢罵他,這讓他難以置信。在這個工地,他手底下管著好幾個班組,不下百人,誰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老柳足足用了好幾秒才緩過神來,他哪里能聽得了別人的罵,更何況罵他的還是個毛還沒長全的小孩牙子。他呼呼地喘著氣,一張黑臉被血脹得發紫,像病死豬的肝臟。你個小逼崽子,敢罵我。他一巴掌揮了出去,帶著冰涼的風,狠狠地扇在了石頭的腦袋上。石頭一跤跌在地上,眼前黑乎乎一片,耳朵里像響了一顆大爆竹。
操你媽!石頭緊握著拳頭,又罵了一句,眼睛是紅色的,像一匹兇惡的狼。
老柳徹底被氣瘋了,一雙大皮鞋雨點似地踢向石頭。石頭抱著腦袋,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但他的嘴沒閑著,不停地罵,操你媽!操你媽!
瞎瞇瞇嚇壞了,渾身的肥肉哆嗦著。他顫抖著手,想去拉開老柳,被老柳一扒拉,好懸沒坐個腚礅。老瓢搶上前來,剛想要抱住老柳的腰,卻被老柳一腳踢在了腿上。老柳瘋了,叫喊著,今天我要踢死這個小逼崽子,誰敢攔著我,我就整死誰。
玉鳳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你咋能和孩子一般見識!你咋能和孩子一般見識!他一邊說一邊使勁去拽老柳的胳膊。老柳甩手一掄,玉鳳翻倒在了地上。擺脫了玉鳳,老柳又開始瘋狂地向石頭踢去。石頭掙扎著想站起來,但他哪里還有力氣,只能不住地罵。再這樣踢下去,石頭不被踢死也會被踢廢,玉鳳顧不了許多了,一翻身,猛地撲在了石頭的身上,沖著老柳怒喊,你真他媽的不是人,連我一起踢死吧!你他媽的真不是人!
老柳停了下來,像剛耕完地的老牛,鼻孔一張一翕,呼呼地向外噴著氣。好!好!他說,你們明天都給我滾犢子,你們的工錢都在我手里掐著呢,你們一分也別想拿走。
石頭在工棚里一連躺了三天。一開始他以為自己的骨頭斷了呢,但他用手挨個地方摁了一遍,發現只是皮肉疼。他放了心,自己也許真是一塊石頭托生的呢,竟能抗住老柳大皮鞋的一陣猛踢。
他們這伙人并沒有被老柳攆走。瞎瞇瞇給他端飯的時候,對他說,你這狗娘養的,凈他媽的惹事。要不是百順和玉鳳點頭哈腰,像狗似的和老柳說軟乎話,咱們早他媽地滾犢子了,連錢都別想拿一分。
石頭很羞愧,是他給大伙惹的事,要是這伙人真被老柳攆走了,他就是死了心里也不會得到安生。
你知道不?老柳四下看看,小聲說,那天晚上玉鳳和百順坐著老柳的車走的,說是去請老柳吃飯賠不是,可到了半夜,就百順自個回來的,玉鳳沒回來。
玉鳳姐咋沒回來?石頭著急地問。
你他媽的小點聲。瞎瞇瞇又四下看看,你說咋沒回來?老柳這個王八犢子早就掂心著玉鳳了,我估摸著,那天晚上玉鳳八成讓老柳給睡了。
啥?!石頭撲棱一下坐了起來,你說啥?他眼睛里呼呼地向外噴著火苗子,臉痛苦地扭曲著。
你個狗娘養的,你嘴可得嚴點,這事可不能隨便說出去。瞎瞇瞇恨自己多嘴,直想抽自己嘴巴子。
這天晚上,石頭剛閉上眼,就看見玉鳳走進了屋。走到石頭鋪前,她俯身看著石頭,柔軟的頭發垂下來,掃著石頭的臉,癢癢的。
玉鳳姐,石頭剛開口,眼淚就涌了出來。我給你惹禍了,都是我不好。
沒事,姐都擺平了。你好點了么?
石頭點頭,眼淚順著眼角淌在了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姐知道你是因為一塊石頭才罵那個王八蛋的。姐知道那塊石頭在哪,它還在樓后面的那片草棵子里呢,我這兩天總能看見它,它貼著地皮飛,長著一對小翅膀,像個小家雀。真是一塊寶貝,好像是塊神石呢。
我這去找它!石頭猛地坐起來。玉鳳已經不在了,屋里塞滿了昏黃的夜色和疲憊的鼾聲。石頭忍著疼,小心地下了床,光著腳丫子,走出了工棚。
工地寂靜無聲,天空像深藍的湖水,湖水上飄著一粒粒閃亮的珍珠。石頭仰頭向天,他多想也變成一顆星星,在夜空中自由自在地閃爍。
忽然,石頭看見有一束光從西南邊的天空飛來,筆直筆直的,像一支銀色的箭,有著尖銳金黃的箭簇,和公雞尾巴一樣的箭羽。這支箭越飛越大,飛到他頭頂時,忽然嘭的一聲,金黃的箭鏃爆裂開來,像一顆點燃的煙花,迸射出一大團絢麗的火焰,紅的、綠的、黃的、紫的,五彩繽紛。爆炸之后,箭鏃依然向前飛,雖然是變小了,卻更加明亮,金黃金黃的,照亮了整個天空。
這是流星!石頭從來沒看見過這么大的流星,它離石頭是那么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他激動地看著流星向著東北方向飛去,隆隆地響著,越過了那兩棟高樓,消失不見了。他要去尋找流星,也許它就落在了高樓的后面。石頭拔腿向流星消失的方向跑去。繞過兩棟高樓,他呆住了。那片長滿蒿草的空地正被一團金黃色的光幕籠罩著,金光使每一棵蒿草都纖毫畢現,他甚至能看清趴在草葉子上睡覺的幾只小螞蚱,像翡翠雕出的一樣。他慢慢地走了過去,看見那顆金黃色的卵石正懸浮在光團的中央。此時,卵石是完全透明的,里面的一汪金水旋轉著,源源不斷地向外放射著金光。那一大團金色的光幕就是它發出來的。卵石確實長出了翅膀,是一對像霧一樣淡的翅膀,也是金色的,正一上一下輕緩地扇動著。
石頭站在遠處,默默地注視著那顆卵石。他的臉上淌滿了淚水,原來這真是一顆神石,是來自于天空的一顆神石。他慢慢地抬起了右臂,張開手掌對著神石伸了過去。神石在原處閃了兩下,然后就扇著翅膀緩緩地向著石頭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