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藏于心底的故鄉

2022年盛夏的一天，程煜打來電話，請我幫忙為她的新書《盛開在時光深處的花朵》寫序。得知消息，真心為她高興，為她在文學創作路上又結下一枚碩果而欣喜。

認識程煜，是在2017年秋季。她當時在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習，因時任魯院院長的好友邱華棟介紹而相識，得知她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十二師天山時報社工作。后來，我與其他媒體領導也因參加他們報社舉辦的活動而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四十七團，看望了當時團場健在的三位“沙海老兵”，聽老兵們講述過去的故事，被“老兵精神”深深打動。如今，這些都成為我生命中珍貴的記憶。

在我的印象中，程煜是一位氣質溫婉的女性。我在電話里對她說，你的氣質是適合寫花草的。我本人也非常喜歡草木，尤其是草木葳蕤的南方古城，是我常常思念的故鄉。作為兵團二代，程煜的家鄉在“塞外江南”伊犁，這個堪稱新疆最美的地方，俗話說：“不到新疆不知祖國之大，不到伊犁不知新疆之美”。

伊犁之美，在程煜的筆下可以窺得。從伊犁初春綻放的杏花、蘋果花、桃花、蒲公英花，到夏季的薰衣草花、油菜花、土豆花、香紫蘇等，在次第開放的花朵中，伊犁之美也漸次展現在人們眼前。

杏花是全國各地常見的報春花，但在程煜的筆下，伊犁新源縣吐爾根杏花溝的杏花是與眾不同的，“這里紛紛繁繁的杏花背后是綿延千里的雪山銀峰，馥郁柔美的花朵與偉岸險峻的雪峰形成鮮明的對比，大氣磅礴，震撼人心。整個山谷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畫，色彩秾麗，層次分明。”

伊犁被譽為中國的普羅旺斯、中國薰衣草之鄉。從法國普羅旺斯漂洋過海來到伊犁的十克種子，繁衍成伊犁數萬畝盛開的紫色花海，“半個世紀以來，薰衣草花成為兵團第四師最具代表性的意象，也成為支撐一代代軍墾戰士用青春用生命堅守祖國邊陲的精神支柱。這朵在伊犁大地盛開的精神之花，以她獨特的魅力默默地執著地浸潤著與她親近的每一個人的心靈……”

當然，我還在蘋果花中看到了六十一團阿力瑪里的厚重歷史，在昭蘇高原金色的詩行中看到了油菜花開的盛景，在盛開的狼毒花中了解到七十六團格登碑的故事，在果花深處嗅到來自七十八團阿熱勒的果香，在葦花深處、紅柳花深處看到兵團軍墾戰士的艱苦生活和樂觀豁達，等等。

雖然程煜已經在新疆首府烏魯木齊工作生活了多年，但從她的這本書中，可以看出她對故鄉伊犁的深情。正如她自己所說，“對伊犁的愛，已經深深地融入血液中、生命中。”而每年一場又一場如期而至的盛大花事，則是程煜回望和審視故鄉的一個角度。

在本書中，程煜雖然寫花，但卻融入了因花而有的成長故事、與花有關的人和事。程煜是在寫花，但她也在寫人生。尤其是位于祖國西部邊陲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一代又一代兵團人的故事，她的父母、公婆、兄弟姐妹。那是她深藏于心底的故鄉。

在《送你一束沙棗花》中，我認識了她故去的公婆，以及他們樸素而堅韌的愛情。“她的一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如一棵常常被人忽略的沙棗樹。因為她堅強，所以風霜來時，沒有人心疼她；因為她粗糲，所以干旱來時，沒有人憐惜她。”這樣的“戈壁母親”和曾經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三年、響應祖國召喚主動來到邊疆的公公，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這樣的群體是值得世人仰視的，是值得后人記入史冊的。

錢穆先生曾說過：“文心即人心，即人之性情，人之生命之所在。故亦可謂文學即人生，倘能人生而即文學，此則為人生之最高理想，最高藝術。”從程煜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她一直在踐行著這樣的文學觀。

“她在戈壁荒灘扎根，驚開了亙古荒原沉睡千年的夢；她在天山腳下生長，斂聚了雪峰的雄渾之氣；她在西部邊陲盛開，繼承了萬千軍墾戰士戍守邊關的使命；她在冰天雪地中堅守，只為曾經的誓言；她在烈日驕陽下盛開，給世界獻上最美的花朵和最濃的精華……”正如程煜文中所寫的薰衣草，這些花朵所蘊含的深刻意義早已超越其本身，成為新疆大地上雋永的風景和傳說，厚重著這塊土地，豐潤著這塊土地。

“每一個季節，都有花的不同風姿，如同不同人生季節的故事，豐盈著我們的漫長人生。”程煜就是這樣通過生命中盛開的花朵，向我們娓娓道來這些花朵中蘊含的厚重故事。

文學的本質，對應的應該是人的生命世界、價值世界。在欣賞伊犁一場又一場的盛大花事時，程煜不會隨著落英繽紛而哀婉而低沉，相反，她看到的是生命的綻放和成熟。在她的文字中，你不僅能感受到花朵的搖曳多姿、浪漫多彩，還能感受到這些花朵所蘊含的精氣神。

伊犁新源縣吐爾根杏花溝的杏花在她看來，“大美背后是沉默的積蘊，那些風刀霜劍、疾風驟雨、閃電鳴雷，乃至遍體鱗傷，都是生命中必然的收獲。千百年來，野山杏就這樣寂寞盛開，花朵在風中傳遞生命的味道，果實在地下延伸生命的力量，花開花落，年復一年。最終，成就了這曠世的奇美。”

在程煜的眼中，紫色薰衣草花就是伊犁大地上盛開的一朵精神之花。“而我透過一朵花審視她的成長經歷，審視她與腳下這塊土地的關系和情感。與她交流、對話，傾聽她內心的聲音，于是我讀懂了她的喜怒哀樂。”

“一株薰衣草，代表著一種頑強不屈的精神，就像我們的父親在荒原上耕種希望，用刻滿老繭的大手描繪出一片又一片綠洲；就像我們的母親在戈壁灘上織錦，用佝僂的身軀使我們的家園日益美麗溫馨。生命中的風風雨雨，都沒有讓他們怯懦；生命中的坎坎坷坷，都沒有讓他們退縮。”一株薰衣草，代表著一種方向，一種向上的不屈的精神。這是屬于一個時代的令人敬仰的精神。

如果說過去我所認識的程煜，只是一個遠居邊疆的媒體同仁、一個朋友，那么，通過這本書，我走入她的內心，看到的是一個溫柔、堅韌、仁愛、寬闊、向上的心靈。我希望我們的生活中有更多這樣勇敢面對生活、熱愛生活、投身塵世洪流的人。

“公公婆婆那一代兵團人的愛情和生活是火熱的也是悲涼的，理想主義的色彩濃濃地鋪滿了他們的人生，也釋放著他們的激情。半個多世紀的風霜掠過他們匆忙而又艱辛的一生。他們的人生底色，是新疆的遼遠荒涼，是兵團的艱苦創業，是漫長邊境線的逐漸牢固，是墾區大地的日益繁華。”

程煜的文字溫婉細膩，飽含深情，又充滿堅韌和力量。這是伊犁這片熱土和兵團厚重的歷史給予她的，也是她從平凡而又英雄的父輩們身上傳承而來的。這種紅色基因，讓她把生命之根牢牢地扎在腳下的大地上，努力讓自己成長為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在遙遠、遼闊、蒼茫的西部邊陲，從古至今，誕生了無數充滿豪情壯志的邊塞詩歌，以至于邊塞詩風已經成為蒼涼、豪放的代名詞。而出生成長在新疆伊犁的程煜，卻呈現給我們一個與眾不同的邊疆，一個江南柔美氣質與豪放粗獷氣質相融合的邊疆。盛開的花朵，于這樣的邊疆又是多么的珍貴。

本書文章，跨時十多年，從中可見作者當年寫作時的青澀，但哪一個寫作者又不是這樣過來的呢？成長，是生命的必然。青澀，也是生命的必然。在繁忙的媒體工作之余，程煜能夠堅持讀書、寫作，實屬不易。希望程煜能夠堅持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走下去，發現、記錄、呈現新疆、兵團更多的美，為“文化潤疆”貢獻自己的力量。

正如程煜所說：“就讓盛開在時光深處的花朵，在記憶的長河中溫暖未來的蒼茫歲月吧。”相信這些盛開在時光深處的花朵，能夠溫暖更多的人。也相信程煜會在未來的歲月中采擷生活中更多的美，呈現給讀者。

是為序。

（作者為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原院長、中國電影家協會理論評論工作委員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