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孩

        來源: 作者:干翔 發布時間:2024-05-17 17:38:56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為他生活的那個世界而奮斗。--路遙 《平凡的世界》

        凌晨,我跟著外婆去鎮上賣柴,腳剛跨出門檻沒幾步,便和草尖兒的露水撞了個滿懷。

        今天,我穿的是那雙隱隱露出6個腳趾頭的鞋子,左邊露兩個,右邊露4個。右腳很調皮,總愛撞石頭。一次,兩次,三次,鞋子破了,腳趾頭也趁勢瘋長。腳具體是什么時候長長的,我卻是一次也沒看見過。外婆見我容易踢到腳,喃喃地說:“下次不會帶你去趕場。”畢竟腳踢了也就痛一會兒,鞋子破得太不像樣卻不好。

        然而,我還是如老鼠一般警覺。一旦外婆起床,我也會一竄而起,迅速穿好衣服,如一陣風服貼在她身旁,嬉皮笑臉粘著她。外婆拿我沒辦法。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她總會默允并支持我。同時,因為她和我都很懼怕家里這個老男人,她的丈夫,我的外公。所以,我們都渴望離他遠遠的。

        夢魘

        我的外公,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沒有笑過,至少沒有對我和外婆笑過。我也很少笑。他幾乎不做家務,喜歡大口吃飯,大口喝酒,像是家中的君王。80年代,在那個徘徊在溫飽邊緣的偏遠山村的小家庭里,吃食本來就少,他卻從不顧及旁人。每頓飯,似乎只夠他吃。吃完飯,他就揚長而去。遇到外公心情不好,他會掀翻這張簡陋的桌板,碗在地面著急打著轉兒,飯菜浸沒在柴灰里。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確定,一天到底是一頓飯還是兩頓飯,好像吃飯是一件隨機事件。

        老男人的朋友是酒,酒后的他把我無數次追趕在大雨里。風,是雨幕下奔跑的賊。

        我的鞋跑掉了,光禿著腳丫不敢停歇;我被無數次地鞭打,推揉,逃無可逃,最后還只得躲在外婆身后。外婆,像一棵樹,一棵永遠會給我倚靠且并不高大的樹。風裹挾著雨穿過外婆的臂膀鉆進我的身體和眼睛,此時的它們沒有一點人情味兒。外婆的口里依然喃喃自語著,似乎這就是我們唯一能與老男人以及暴風雨抗衡的力量。

        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認為,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經歷或多或少的風雨。風雨總會不時來臨,它們不會因為人間的喜怒哀樂更改行程,它們也不會因為有人忘了帶傘忘了穿鞋或正在挨打而停息。很慶幸,我童年時代所經歷的風雨讓我學會了在泥濘之路上走得更穩和更遠。

        外婆依然是捆了兩捆柴,挑在肩上,扁擔老實地彎下了腰。

        殊不知,從那時起,扁擔就已悄悄和歲月立下契約,要把這位老人壓成彎彎的扁擔。

        我翻滾著小腳和黑暗相互追趕,從凌晨四點的山間小路走到晨光滿布的泥石街道,我走得熱氣騰騰地。我一直認為,我年少時奔走過的無數個清晨為我日后擁有各項嫻熟的體育技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街道店鋪的玻璃窗前,我照見汗珠正掛在我的發梢閃著微光。那是我的觸角嗎?那是曾經灑落在我身上的雨滴嗎?我心潮澎湃,欣賞著我創造的發光體。

        我蹲在外婆身邊,全神貫注地看著泥磚縫里忙忙碌碌的螞蟻,它們似乎沒有一刻休息,偶有駐足的時候,那應該是在思考問題吧。后來,當我讀到托馬斯·卡萊爾的“生命不止,奮斗不息”時,我第一時間想到了螞蟻。

        外婆是市集上的老面孔,柴火是她親手堆砌的藝術品。她手中的柴火又干又扎實,很快就賣完了。外婆給我買了一個饅頭,我的嘴角瞬間揚到了耳根。外婆則掏出兜里的紅薯吃了起來。她給我說過,她不喜歡吃饅頭。

        我就著陽光安靜地吃完饅頭。掉落的饅頭屑意外地成為螞蟻的驚喜,小家伙們更加忙得不亦樂乎了!

        返家途中,太陽施展魔法為我和外婆渡上了一層金邊,我甩著手臂大跨步走著,那幾根外露的趾頭和我都感到特別溫暖。我的腳長得飛快,離不開太陽的眷顧。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陽光照進來的地方。

        照亮

        書,是心房里的那束光。多年后,我漸漸明白,不管在雨幕下的外婆身后,還是在賣柴的街邊,還是在黃角樹新生的晌午,無論在哪兒,書一直都在,一直等著我。

        因為貧困,村里的孩子要么早早輟了學回家補貼農務,要么外出打工。外婆說,只要你肯讀書,能把書讀好,學費的事情我們會想辦法。勤耕勤種自不必說,可能是借,可能是省,可能是攢,這位瘦弱的老人硬生生把供我讀書這件事從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我參加工作后的一天,外婆從她房間的土墻縫里取出兩卷錢交給我,說我出門在外,用錢的時候多。她說,自己拿來沒用。我知道,除了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她沒有任何用錢的地方。因為長期的克制和節儉,外婆極少吃肉,偶爾吃點,胃就不舒服。她的身體始終未能與她和解。我的心持續震顫著,我的世界正在經歷一場暴風雨。我努力克制,不讓外婆看見我的無措。其實,外婆把錢給我之后就去忙了。她總有忙不完的事,她沒有時間看我。

        錢被橡皮筋捆得很緊,扎實地一如她的柴火。取下皮筋,錢依然卷曲著,已沒辦法再拉直,一如外婆彎彎的脊柱。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我不知道這兩卷錢她存了多久,卷了多少次,找人兌換了多少次。一張張微潤的紙幣成為外婆生活的刻錄者,讓我清晰看見歲月在外婆身上留下的重重的痕跡。

        我走進校門,發現那個叫“家”的地方就像一個造夢工廠,有美夢,有噩夢。我的家里,沒有爸爸和媽媽。然而,我依然是幸運的,因為我有一個外婆,她的心一直和我在一起。

        在那個吃饅頭的時空里,我其實暢想過自己的未來。我想自己長大之后成為可以讓外婆依靠的大樹,為她遮風擋雨;我還想象自己的未來會和面前路過的哪些人比較相似,我又會以一身怎樣的裝扮出現在別人的視線里。未來就這樣若隱若現。但不管怎樣,外婆在我的身邊,她在我就踏實。她是我所有動力的起源,她教給我人性之美:勤勞、善良、淳樸、無私。我正努力成為這樣的人。

        新生

        她依然挑柴去街上賣。那條被她翻越過無數次的山間小路,日復一日鋪滿了掉落下來的竹葉和各種樹葉,鋪滿了她對家的責任和對我無言的愛。路在她的腳下變得越來越長,樹在她的身旁長得越來越高。

        賣完柴,她就坐在學校外面等我,下課鈴聲響起,她把賣柴的錢從校園的欄桿間隙塞給我,轉身離去。那條小路正等著她。

        某個晌午,我的目光停在了校門口的那棵黃角樹上。數天前,風散落了枝頭枯黃的葉子,枝丫陡然間變得突兀。而此刻,嫩芽萌舒,在前一晚風雨的洗禮之后換上了新綠。這是一場多么奇妙的生命之旅啊!

        那個夏天,外婆長眠于這片土地。她眼里的春秋冬夏也跟著睡了。原來,她也是一只螞蟻。她曾陪伴無數的種子度過了早晨、中午和黃昏。現在,那些經她拂拭過的生命將在此后的每一天暖熱著她。

        我活成了自己理想中的模樣。而這個理想的“雛形”,是當年外婆在田埂上指著遠處犁地的大爺和老牛對我說的:“你要么好好讀書,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或者,我們也可以買一頭這樣的牛。”也許,這是記憶中外婆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從此,這句話烙在我的心里。一句話就是一生。

        當我再次踏上那條路,腳下依然鋪蓋著重重樹葉。樹葉重重,它們發出嘩嘩的聲響似在和我打招呼。也許,和我打招呼的不只是它們。


        責任編輯:楊雪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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