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任何一個人而言,生與死都是世間事,而生是偶然的,死則是必然的。
我永遠都忘不了近40年前我在一家基層醫院當醫生的遭遇。有兩個病人,給我留下了特深的印象。
其中一位,姑且叫他A君,送進醫院是因為得了視網膜炎。A君本人就是一名醫生,戶口在省城的他,卻在那個包分配的年代,讀完中專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鄉鎮醫院,可見他內心是很失落的。高不成低不就的他一直不愿意在當地找女朋友,他甚至也不愿意結交身邊的朋友,就那么孤獨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幻想有一天能通過婚姻或關系調回省城,直到他眼疾發作。
A君住進醫院時,幾乎分辨不出眼前的5元和10元。作為同行,A君當然知道他得的是一種可怕的眼底疾病,雖然不影響生命,但視力會天天下降,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也沒有什么好的治療手段。
A君住在病區盡頭的一個單間,每天接受一些保守治療,而多數時候他就孤坐在床頭。很少有人去看他,間或鄉鎮醫院來人探視,鼓勵他放下包袱,開朗一些,但他總是搖頭。好幾次,住院部的醫生護士都開導他對治療要保持樂觀向上的積極心態,可他卻說,他知道這種病的厲害,他對今生已不抱希望,說罷絕望地不斷嘆氣……
A君病房的對面,住的是一位50多歲的肝腹水病人。他生病的起因是因為喝酒,酒喝多了傷了肝臟。因為病情危重,醫生嚴禁他再近酒,可他偏偏在床頭柜上放上一瓶酒,有事沒事就打開來聞聞。勸解了多次,他才解釋說,他當了10多年的鐵道兵,常年累月戰斗在野外,特別是打隧道感受了寒濕,常常要靠酒去驅散,一來二去成了癮,轉業后有了條件更是喝得起勁?,F在住進醫院當然是不敢喝了,可身體內的酒蟲常常出來搗亂,所以聞一聞也是為了安撫酒蟲在身體內的躁動。
這位鐵道兵注定是不肯被病魔左右的,他在病區很有號召力,每周都要找兩個下午組織病員讀報,特別喜歡選讀那些不愿向命運低頭自強不息的文章。其他時間他喜歡互動,和病友交流治療心得,回憶美好往事,憧憬康復后愿景。他自稱是“肝大”學員,每次醫生告訴他病情在恢復,肝硬化好轉,肝大在縮小,他都開心得像個孩子。
但我們是騙了他,他的病情是不可逆轉的。有一天他從肝昏迷中醒來,看著身邊的老婆孩子微笑著交待后事,他慶幸娶了賢惠的老婆,培養出了一個讀大學的兒子,叮囑他們今后別學他,要好好愛惜身體。
在我們集中精力搶救他的那個晚上,A君用床單結成繩索把自己吊在了吊扇鉤上。這個并非醫療事故的“事故”,成了那晚所有值班醫生護士揮之不去的內疚。大家想不通的是,一個連人民幣都分辨不清的眼疾病人,又是如何站在搖搖晃晃的病床上,把繩索準確套進吊扇鉤里的呢。
多年后我悟出了,當年的A君其實是在裝病。生活的諸多不順,親情友情愛情的疏離,讓這個來自大都市的青年慢慢抑郁了??上г谀莻€年代,抑郁癥對很多醫生護士都還是個陌生的詞匯,缺少心理疏導而簡單歸結于眼疾,讓一心求死的他早早結束了而立之年的生命。
時光荏苒,社會總在不斷進步。今天的我們,看待世間的生老病死更加坦然,生要好好活著,死要坦然面對。在時間的歲月中,我們來過,有一段美好的人生,有一段不枉的“今生”,也就無所謂“來世”幾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