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農(nóng)村下到戶的第八年,山村人家夜里的點點燈火盤算成了滿天的星斗,一聲狗叫在這山唱響,那山久久地回應(yīng),連成一片歡叫。家家戶戶都在作修新房的籌備。而盛家碥一家單僻戶在大石包的落塘里,被恣勢的野樹掩隱得只剩一塊輪廓。原來四合院一大家同姓人都搬遷到大路旁,撇下盛月星孤單單的一人。左鄰右舍的拆除,使排立房梁東拉西扯,歪斜欲傾,只剩下他孤零零的幾間坯房,他索性拆了便賣,保留一間住房。因為沒錢他不牽電燈,依然點著煤油燈,一盞孤燈總是在低矮處晃蕩,幽深而讓人耽心。這些年我在外地打工,已有好兒年沒有見過他了,遠看他的黑屋古墓似的冥寂。
盛月星是我的長輩,是我的忘年交,也是我詩文的啟蒙人。因為本社一位老爺故世,我才從外地趕回來參加葬禮,順便去看看月星爸。
一早,太陽已爬上白平觀的松梢,我走過大方田來到他家,他正在菩提果樹下逮懶蟲子(蟬)。他看見我,把手里的懶蟲子捏得吱吱響,說道:“懶蟲子,嘰嘰嘰,沒的婆娘好傷心”。
我打斷他的話頭,遞支煙給他,他雙手接著,臉上的笑一直浮著,象不落的太陽。走進他屋里,一股酸嘰嘰的餿臭和尿騷味燴在一起,一種特有的寡公子味道。屋里除一副碗筷,鍋鏟瓢盆,房梁上吊下的編織袋大概是他的口糧。半截已經(jīng)空了,被繩索勒的蔫癟而垂頭喪氣。屋里的家俱一無所有,他說都送人了,他向來看薄錢財。常說: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村里人都勸他,憑他的頭腦自身的力氣,完全活的很好。可他我行我素,不進油鹽,不聽勸告。還鄙視他人的見識:
“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曰之: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村人都說:月星已成迂夫子了,拒人千里。社長說他,他以君子自居反唇相譏:
“噫吁嚱,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你枉自讀過書?君子敬而無佚,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小人以智力爭命故其心多怨。”
聽了他的話,我知道他已中孔孟之道的毒,以圣人自居,以自身的清教來闡述古人的言論,以此安身立命,生活在虛幻清高的境界。他的土地承包給別人,每年只收取二百斤黃谷,不知他是怎樣生活的。
我望著他壁頭上寫的詩詞,已被油煙熏沒。月星很有文才,讀書的時侯,常常拿詩詞請教他,遠比老師還精通,讓我五體投地。我把話題轉(zhuǎn)到文章上來,想知道他這些年又寫了什么好詩文,他兩手一擺:
“天大的事情精微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的文章不用筆記,腹有經(jīng)綸氣自華,我有的是肚才,想聽詩詞?我念一首《憐書郎》給你聽:
夢藝八耶,言屢耳聞。舀無水,炊無柴,食有禁,居無寧,文規(guī)思內(nèi)無書紙,無硯無墨桌臺遺;
文無思,字無鑿,處處瑕庇漏于此,不知移居恩將戴,嫦娥寒宮處悠云。
憐書郎,苦嗖里,一淡傷心咽清淚,圪坤大,程如錦,匿專潛鑿化虹霽…”
他閉目吟誦,超然物外,不知要念到牛年馬月,我打斷他的話:“星爸,你光這樣讀書也要吃飯,云松哥還去撿破爛賣錢尋食,你這樣咋整?”
“好漢不吃嗟來之食,志士不飲盜泉之水,牛吃稻草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我豈給儕輩相提并論,差也!”他有些忿忿生氣,我忙給他敬上煙,他的笑掛上臉,開始滔滔不絕,如讀天書,如念梵文。話畢,一時落寞。他似魂不附體已云游他鄉(xiāng)不再理我。我留了一包煙,便告辭了。
從他家里走出來,正遇上云松哥摘了月星的南瓜要跑,見了是我,嘿嘿兩聲,真是餓鬼偷了窮鬼,君子偏遇到小人。
盛月星的父親解放前是新津舊縣機場的一個財務(wù)科長。解放前夕,本可以隨軍到臺灣的,他追隨劉文輝成了起義義士。解放后在老家的一個村小教書,細(xì)糧關(guān)成了餓死鬼。以后的各種運動他和他母親成了“運動員”。包產(chǎn)到戶后,他己四十出頭,整日讀孔孟,《論語》《中庸》,不關(guān)緘事。母親一氣之下病故。
面對月星爸根深蒂固的觀念,即使被新思想所感,也不能撼動骨子里的迂腐,他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來佐證他的觀念。后來月星投靠了他遠嫁在外地的姐姐,今不知何故又回來了,住進了保勝場敬老院。一晃已三十多年不見他了。
我專程回到保勝敬老院看他。到了敬老院,門衛(wèi)通報有人找他,他走出來問:“哪個?”見是我,愣了一刻,喜出望外,迂腐中帶點呆的笑回到他七十多歲的臉上,歲月已磨平了他的銳志,如一節(jié)枯木。
經(jīng)得院長的同意,我?guī)浇稚献吡艘蝗Γ覀冞呑哌吜模笾轮浪木皼r:他大姐己故,侄女遠嫁,已無棲身之所,回老家沒了土地。他說自已只有客死異鄉(xiāng)了。
“沒想到我僅給政府寫了封信,村上就派人把我接回來,還安排我住在敬老院,有吃有住,有穿,每個月還有幾十元零用錢。真是托這個好社會的福。現(xiàn)在我很安心。”
我請他進館子,他不肯,說院里有紀(jì)律,不在外吃他人的東西。我塞給他錢,他也不要,說:我啥子都有,用不著錢。我只好買了袋水果,送他回敬老院。院里的老人們正準(zhǔn)備吃午飯,他便把水果分發(fā)給他們。見他和大家融洽,相信他不再孤獨。院長叫我一起吃個飯,我謝過。
月星爸把我送到門口,一再道謝我來看他。我也為他在這里安度余生而慶幸,為他年老融入到社會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