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咨詢室里的曉敏(化名),看起來是個清秀安靜的女孩,帶著一抹微微的笑,眼睛習慣性地盯著腳下的那片地面,說話的聲音極輕極柔,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起初,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學校的生活,又很快地陷入到沉默中。幾分鐘之后,她開始講述起那個意外——
初中畢業之后,幾個關系相熟的朋友約起一起游玩,年齡相仿又性情相投的男孩女孩們,抱團一樣這家走走,那家逛逛,享受中考之后大把的愜意和閑暇。
走著走著,到了一個男孩的家里,他的父母熱情地招待了這幫大孩子們,備起了當地的特色吃食,還給幾個女孩子找到了一個單獨的屋子暫住。
玩了兩天之后,一個女孩說,該回家了吧。男孩執意挽留,說附近的景點還沒逛完,再多玩上一天。一幫玩心挺重的孩子們,高高興興地應下了。
那天晚上,他們幾個人在屋里打牌,興沖沖地忘記了時間,也沒留意外面下起了瓢潑的大雨。凌晨一點多的時候,一幫人才漸漸有了困意。外面雨勢太大,男孩們很仗義地說,你們就留在這里過夜吧,我們打著傘去那個房子睡。
于是,男孩和女孩分成了兩撥,各自到了睡覺的屋子休息。雨聲很大,似乎沒有要停歇的樣子,雨點撞擊地面和樹葉的聲音就這么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迷迷糊糊忘記睡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救命,她們開燈,發現不知何時已經停電了,借著手機微弱的光,她們和男孩的父母沖到屋外,發現那個光著膀子、渾身是血的人是自己一路同行的好友。
幾個大人和孩子瘋了一樣地沖向那個屋子,她跑得最快,第一個沖到了那個已經被泥石流沖得七零八散的屋子,她大聲地喊著他們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喊。
有個男孩被他們救了出來,還有兩個男孩,被深深地卡在了泥土和瓦礫碎片中。救援的過程中,起初他們還能給她們一些回應,漸漸的,那個回應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二
最初講述這些的時候,曉敏的臉上試圖保持著平靜,甚至會擠出一絲笑容,用一種極為用力和勉強的方式去隔離內心那些激烈的情感。
可到了那些最痛的情節,她開始低聲地哭泣,肩膀微微地抖動著,連哭聲都充滿了克制和壓抑。
那次事件已經過去半年多了,曉敏和其他女孩進入了各自的高中,那個重傷的男孩在經過周密的治療后恢復了健康,但另外兩個男孩,卻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和朋友們各自分別和再次見面的時候,幾個人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默契,他們對那次意外避而不談。他們會在假期中結伴去看望去世朋友的父母,卻只是尋常的嘮嘮家常,從不敢觸及那個最痛、最敏感的話題。
曉敏也試著去忘記,她也以為自己忘掉了。可是,她越來越離群索居,越來越習慣一個人低頭走路,走著走著就忘記了腦子里在想什么,自己要去干什么。回過神來的那一瞬間,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
從前的她,外向開朗,行事大大咧咧,甚至有一點“沒心沒肺”;現在的她,膽小怯弱,說話如履薄冰,不敢向人敞開心扉,更不敢和別人成為朋友。
我問她,為什么不敢和別人成為朋友。她目光盯著窗外,沉默許久之后才說,她怕自己傷害別人。
這句話背后,藏著曉敏內心的自責——如果,不是玩心太重,能夠早一點離開,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如果,那晚幾個男生沒有代替她們去那棟房子,也許,結局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逝者已矣,生者卻懷揣著對亡者的內疚艱難地活著。面對她,我知道任何語言都無比蒼白。
在咨詢室里,我的話并不多,只是陪伴著曉敏一次又一次地回憶這次意外,在追溯和直面中去盡情宣泄自己壓抑已久的情感——
她記得,道路被泥石流沖斷,救援的力量被堵在山外遲遲未至,一個朋友在她懷中漸漸失去了最后的溫度;
她記得,兩個朋友的臉上、身上到處是泥巴,女孩們在旁邊哭成了一片,她哭不出來,喉嚨里像哽了一塊石頭一樣僵硬;
她記得,有好心的村民拿來了一盆水和毛巾,她用濕毛巾把他們臉上的泥土一點點擦掉,看到他們烏青的嘴唇和斑斑血跡……
她說,自己永遠也忘不掉他們的面孔。
三
一次次對創傷過往的重復,一次次對傷痛細節的復述,充分宣泄內心的悲慟,是哀傷輔導的關鍵。
很多人像是那個最初的曉敏,對過往的創傷事件避而不談,生怕觸及了自己或別人的痛點。我們總以為通過刻意的忽視和壓抑,可以讓這段過去真的過去,殊不知,這會讓我們陷在泥潭中更加難以自拔。
《自控力:和壓力做朋友》中記錄了一項研究:20世紀90年代末期,俄亥俄阿克倫醫院的創療中心,對55名剛剛從嚴重汽車或摩托車事故中幸存下來的患者進行了追蹤調查,發現其中有9個人在一個月之后患上了創傷后應激障礙,他們腦海里回放事故場面,做噩夢,拒絕談論發生的一切。而其他46人,并未出現這種癥狀。
兩個群體的差別在于,后者體內有著更高的腎上腺素激素水平,事故發生后有著更強烈的壓力反應。
這些更為強烈的激素水平和情緒反應,預示了患者會從創傷事故中更好地恢復。
張德芬在《遇見未知的自己》中寫道,情緒是一種自然生命能量的流動,它會來,也一定會走。
幸福、快樂的時候,我們往往會毫不吝嗇地享受每一秒美好的當下。
悲傷、痛苦的時候,我們卻視這種情緒為洪水猛獸,不僅避之不及,甚至想拒之千里。
這種刻意的回避和忽視反而會變成一種加固的力量,阻礙了情緒正常的消長過程,讓其更加難以褪去。
所以,也許真正正確的做法是,快樂的時候,允許自己快樂,痛苦的時候,也請允許自己痛苦。只有充分體會了心底的真實情緒,我們的內心才能慢慢歸于平靜,才能更好地帶著這段過往前行。
在經過了幾次咨詢過后,曉敏的悲傷情緒得到了較大的宣泄和緩解,開始不再害怕回憶和面對。
她給去世的兩個朋友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告訴他們自己的思念和內疚,告訴他們幾個朋友的近況,告訴他們高中生活的模樣……
咨詢的最后階段,她還回憶起初中時期,他們一起經歷的那所有快樂而無憂的時光。在她的敘述中,兩個朋友的樣子鮮活而靈動,一起共度的日子就像陽光下的湖水,波光粼粼地照亮了講述者的面容。
那個時刻,我看到了一個真正擁抱和接納了過往的女孩。
太多時候,我們習慣了用積極陽光的一面示人,難以接納自己身上的消極情緒。于是,從煩心的挫敗到重大的創傷,我們習慣于將其遮蔽,微笑著告訴自己和別人“一切都好”。
其實,消極的東西和積極的東西一樣,都需要被看見、被宣泄、被理解。
愿在未來的生活中,你的每一種悲傷,都能被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