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在彭山腳下拐了個彎,水波便裹著岸邊的蘆葦蕩輕輕搖晃。我站在北街社區服務中心二樓的窗前,看樓下穿藍馬甲的網格員李大姐正牽著個垂頭的小男孩往心理咨詢室走。男孩的鞋帶松了,她蹲下身替他系好,手指翻飛如白蝶。這一幕讓我想起老家屋檐下年年歸巢的燕子,銜泥哺雛時也是這般細碎又執著。
“這孩子叫小海,爹媽在東莞打工,去年奶奶走了,成天縮在教室角落里撕作業本。”李大姐把溫熱的紅糖水推到我面前,杯底沉著幾粒枸杞,像暗紅的星子。社區心理咨詢室的窗簾是嫩黃色的,墻上掛著孩子們畫的“心情樹”,有的枝椏綴滿笑臉太陽,有的卻爬滿黑色毛蟲。小海蜷在沙盤前堆城堡,突然抓起只恐龍模型狠狠砸向城墻,塑料碎片濺到我的手背,生疼。
二樓拐角傳來手風琴聲,是退休教師王老師在給情緒障礙的孩子們上音樂課。他總說:“琴鍵一響,心里堵的石頭就能震出縫兒。”上周我去旁聽,有個自閉癥女孩忽然跟著《茉莉花》的調子哼起來,聲音細若游絲,卻驚得窗臺上的綠蘿都顫了顫。王老師布滿老年斑的手沒有停,琴聲像春蠶吐絲,把那個瞬間織成了金箔。
深秋的清晨,我在彭山區精神衛生中心遇見張醫生。她白大褂口袋里總裝著話梅糖,查房時遇見攥著衣角發抖的患者,就悄悄塞一顆過去。有個患抑郁癥的高三女孩曾把藥片藏在舌根下,被張醫生發現時哭喊著:“治好了又怎樣?我爸還說考不上985就去死!”那天張醫生陪她在醫院后院的香樟樹下坐到日影西斜,葉片縫隙漏下的光斑在女孩手背跳躍,像一簇簇不肯熄滅的火苗。
最難忘那場在彭山三中舉辦的校園心理劇。舞臺上的男孩反串《丑小鴨》里的媽媽,當他把紙箱做的“蛋殼”撕開時,臺下突然站起個滿臉通紅的學生:“我……我媽媽也是清潔工!”全場靜了一瞬,繼而爆發的掌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后來聽說那孩子考進了川師大的心理學系,朋友圈封面仍是那晚的星空。
冬至那天,我跟著調解員老周去處理家庭糾紛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十五歲的少女把美工刀抵在腕間,父母還在為弟弟的補習班費用爭吵。老周不急不躁地煮起醪糟湯圓,氤氳熱氣中,少女突然抽泣:“周叔,去年生日您送我的捕夢網,我掛在床頭天天擦……”瓷勺碰著碗沿的叮當聲里,老周把調解書折成紙飛機,輕輕掠過女孩的發梢。
暮色漫過江面時,我常去平安橋頭的24小時心理熱線值班室。接線員小楊的記事本上畫滿月亮,有的圓潤如銀幣,有的殘缺似指環。前夜有個外賣小哥打電話,說送完最后一單聽見《生日快樂歌》從別人家飄出來,突然就蹬不動車了。“楊老師,我女兒明早手術……”小楊把免提打開,我們對著話筒齊聲唱完那首歌,電流聲里傳來壓抑的嗚咽,像岷江夜航船的汽笛。
昨夜,我又路過北街社區。心理咨詢室的燈還亮著,玻璃窗上貼滿新剪的雪花。小海在教李大姐折紙船,說要等開春放進岷江,“奶奶變成星星前說,江水通著大海呢”。江風裹著遠處廣場舞的樂聲拂過,那些載著秘密與期盼的小船,或許真能駛向黎明的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