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在一家醫院里實習。
這天,來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婦人,一對二三十歲模樣的年輕男女陪伴在左右。一看就是一家人。
這一家人與眾不同。別人來到醫院里都是面帶愁容,精神不振的樣子。這一家人卻有說有笑,好像來到的地方不是醫院而是集市。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都投以異樣的目光。
給7號檢查完,我喊“8號!”老婦人快步走過來:“俺是8號!888發發發,這個號好!”老婦人的話把我逗樂了,兒子和兒媳也跟著笑了。老婦人自己更是哈哈大笑。老人還真幽默。
在給她做檢查時,老人告訴我,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恐怕是重病。“本來我想自己來的,孩子們那里肯?來就來吧,但不能讓孩子跟著心急火燎的。”
檢查結果非常糟糕:癌細胞已經擴散,屬于中晚期了。老人好像早就預測到了結果,輕輕地嘆口氣,但馬上又笑了:“這也好,干一輩子了,住院這段時間,我不也趁機好好休息休息嗎?”
兒子兒媳得知結果的第一時間,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但兒子馬上就大聲對老人說:“媽,現在醫學這么發達,咱又發現得早,只要好好治療,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個加拿大的人,也是患了這種病,他天天堅持鍛煉,都確診十年了,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他還通過自己的努力建立了醫療基金,積極地為許多癌癥患者募捐,多了不起呀!”兒媳馬上接過話說:“媽,您以后就安心養身體,想吃什么就吩咐一聲,我保證把您像慈禧老佛爺一樣供起來!”
老人說:“那可不行,慈禧那老太太太敗家,一頓飯就好幾百兩銀子,有這些錢還不如捐給希望工程!”
兒子兒媳紛紛點頭。“行,您說怎樣就怎樣,都聽您的!”
老人巴咂巴咂嘴,搖搖頭,說:“你們這么一說,我咋還感覺就是慈禧那味哩?!币患胰擞中Τ梢粓F。
化療過程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我從來沒聽見老人喊叫過,甚至連呻吟一下都沒有。我問她:“阿姨,你不疼嗎?其實喊出來也許會舒服一點。”
老人笑了,臉上還露出了久違的紅潤。
“兩個孩子沒日沒夜地照顧我,已經夠辛苦了。我多忍一忍,就能給孩子減少一些心理負擔。一家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緣分,要相互體諒才行。再說了,咱這里是醫院,每一個病號都需要休息,你大吵大叫,別人怎么辦?”老人說完,又自顧笑了。
老人的兒子每天不管下班多晚,都會到醫院里陪伴母親一會兒。而兒媳已經辭掉工作,平日就打零工,主要精力就放在照顧老人的飲食起居上。
兒子和兒媳好像每天都會遇到不少新奇事兒開心事兒,因為他們每次來到老人的病房不久,就會從里面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其實,我知道,兒子兒媳承受著巨大的經濟和心理壓力。那一次,我親眼看見兒子在病房外面的座椅上默默落淚,直到忍不住哭出聲來。他急忙奔進洗手間。過了一會兒,他又走進了病房,雖然眼圈有些紅,但已經換上了一副笑容。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七尺男兒尚且如此,何況他那柔弱的妻子呢?
我甚至有時候會忍不住想,也許很多次夜深人靜之時,夫妻倆會緊緊擁抱在一起,一邊流淚一邊互相鼓勵、加油——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要不然,很難想象他們是怎樣在巨大的生活陰影的籠罩之下,依然笑對人生。
化療對老人的身體造成了莫大的傷害。老人面容憔悴,臉色蒼白,而且還開始掉頭發。
母親節這天,老人換上了一身印有暗花的大紅套裝。
“護士,你看,這身衣服是我兒子兒媳給我買的。這兩天人難看了,再不打扮打扮可能就沒機會了。我想穿這身衣服去理發店收拾收拾頭發,行嗎?”
想起老人的兒子從來醫院的那天起,就一直穿著工裝沒換過一件新衣服,我不禁紅了眼眶。我點了點頭。
又過了幾天,我去查房,老人一家三口正聊得熱火朝天。老人舉著一件東西向我晃了晃。我走過去一看,老人在刷抖音呢。老人邊玩邊說:“等我玩順溜了,我就開個抖音號,錄一段小視頻呀,唱一首跑調的歌呀,天天開開心心,起碼再活個二三十年!”
兒子兒媳馬上就說:“等您開了號,我們就是您第一第二個鐵粉!”
“一言為定!”一家三口當即就擊起了掌。接著,就是一陣笑聲。
我的實習期快結束了,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臨走的前幾天,我實在忍不住,終于問了那個殘忍的問題。
“有什么好怕的。”老人仍舊十分平靜。“我都這把年紀了,什么沒經歷過。再說,我的病只要好好治療,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不管結果怎樣,也就沒什么遺憾了,孩子們也就放寬心啦!我這么做,也都是為了孩子,不想讓他們擔心,他們其實也挺不容易的。有些人因為得了癌癥就一蹶不振,感覺自己是麻煩是累贅,整天唉聲嘆氣,有的拒絕治療,甚至還有的走上了絕路。其實,這樣做只會讓家人背上更重的思想負擔,可能要背一輩子!人這一輩子誰能沒有個小災小難的呀,要是家里不管是哪個攤上了癌癥,整天搞得像生死離別一樣,日子還過得下去嗎?那來到這世上,不是純粹添堵的嗎?——太傻、太不值得!”
沒過多久,我實習結束,就離開了那家醫院,就再也沒見過老人。
如今幾年過去了,不知道老人的近況如何了。不過,我想,不論到了什么時候,老人和他的家人都會像平日一樣,每天笑對人生。
作者:魏松 深圳市龍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