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倚門望

        來源: 作者:王健根 發布時間:2025-05-22 19:27:28

        母親90歲了。今年陪她過年的打算,我們兄弟幾個都早早在籌備著。

        也許是出生家境貧寒的緣故。自打記事起,我便對母親特別依賴。渴了、餓了、冷了、累了、病了,受到委屈了,甚至在面對死亡威脅的時刻……都乞盼母親能夠出現在身邊,即使明知不可為之,但只要在心里默念著母親那雙閃爍慈祥、堅定目光的眼神,便可瞬間在心理收獲某種智慧或力量,伴隨我跨越荊棘溝壑、逢兇化吉、順遂平安。

        春節前夕,我回到了老家江西贛州。走進臥室,骨瘦如柴的母親印入眼簾,從她左鼻孔插入的那根引流導管尤其像一根針芒,深深扎進我的心里。7年前,母親摔傷之后,盡管我們兄弟姐妹不斷尋醫問藥,又有大弟夫妻倆無微不至的照料,卻無法阻止病情和痛苦的繼續:癱瘓、失語、鼻飼……

        大弟告訴我,母親糊涂了,恐怕認不出你來了。可當走近母親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見她挪動著嘴唇,眸光中閃爍著激情,眼眶里涌動著淚花。

        我急忙俯下身子,貼臉、附耳、撫慰。

        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我感覺那不是手,而是許多許多的往事、許多許多的回憶、許多許多的感慨。

        母親身高1.62米,身材嬌弱。她生育了我們兄弟姐妹6個。過重的生活壓力碾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我孩童時的記憶里,母親在縣糧食局下屬糧油加工總廠擔任搬運工。主要負責將一擔擔稻谷從糧庫挑到生產車間,再馱著每麻袋150斤重加工好的大米,沿著由3根木頭搭成的橋,一步一步顫顫巍巍地往大卡車上搬運……一天要跑上百個來回。下班回到家,她還要管著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是聽著母親在門外洗衣服的聲響中入睡的。第二天,天還麻麻黑,她又要去3里外的集市上買菜。

        母親雖然只讀過3年私塾,但她生活中卻是個非常通透的人。“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走資派”,進“牛棚”,干苦力。一天傍晚,聽說父親要回來,一家人高興地早早坐在桌前等他回來吃飯。

        母親倚在家門口……

        父親回來時,隨手將一頂由“造反派”專門為他制作、用于游街示眾的竹子編成紙糊“高帽”放在了臥室蚊帳頂上。印象中,穿著大花褲衩的母親,是趁父親熟睡之后悄悄起床,惱怒地用一把雨傘把“高帽”從蚊帳上頂下來,拋在門外,用穿著拖鞋的雙腳拼命地在上面踩踏,并一把火給燒了……

        其結果是:第二天,“造反派”把爸爸、媽媽都關了起,媽媽被打成了“保皇派”。媽媽在被人帶走時,高聲地對我們喊道:“孩子們,別哭!你爸爸是共產黨員,他是個老實人……”

        大姐懷抱著嗷嗷待哺的小弟,一臉無助地放聲哭了起來。頓時,兄弟姐妹哭成了一團。

        由于生活拮據,父母常常要為生計奔波。

        記得,那還是在我剛上初中的時候。一次外出辦事,母親為了節省不足1元的車票錢,選擇搭乘別人的自行車回家。結果,她連人帶車跌入一個兩米多深的溝壑里。至今,她的左額部還殘留著一塊傷疤。

        1979年秋,我決定報名應征入伍。起初,父親是竭力反對的。理由是:我已經有了一份正式工作,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得的,是母親“求爹爹告奶奶”爭取來的……

        母親知道我心有所不甘。夜里,她來到我的床前,撫摸著我的頭:“健根,大山外有更美的風景,但沒有父母的陪伴,一切都得靠自己。爸爸、媽媽理解你。如果想好了,你就勇敢去闖吧!”

        可當我踏上遠行的路時,母親揮動著雙手,拼命追趕著我搭乘的汽車,直至被飛揚的塵土淹沒……

        我忽然想起母親床頭放著那幾張刊《人民日報》。此時,我才真正讀懂了母親內心的牽掛和難舍。

        我有幸成為了聞名全國的“硬骨頭六連”戰士。那時,我與母親的交流主要靠書信。由于時常野營拉練、外訓演習,收發信件往往不能及時。大姐反復叮囑我,及時給母親回信。說,母親每次讀到我的信,總是久久地倚在家門口,仰望著天空……

        我牢記母親囑托,勤學苦練,奮勇爭先,不僅當上了班長,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還榮膺了南京軍區“神槍手”和全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個人”獎章,兩次榮立三等功……

        1984年7月,母親最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

        奔赴疆場,焦土裹身,橫刀敵陣,不懼生死,帶領全班戰友7次出色完成進攻和防御戰斗任務,以陣亡2:26的極小代價取得了大的勝利,并獨自摧毀敵火力點3個、斃敵6名、俘敵1名,軍黨委給我榮記了一等戰功!

        到了第二年春節,我們在前線打仗的事兒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家鄉甚至有傳言,說我所在的連隊在激戰中陣亡過半……而恰巧此時,縣委、縣政府和縣人武部主要領導例行節日慰問到我們家,又起到了“烘托”傳言的效果。

        1985年3月7日下午,就在我出發執行進攻戰斗任務時,通信員送來了從后方轉來大哥的信。大哥告訴我,全家人都在為此糾結……很久沒有收到你的來信了,到底是什么狀況?你盡快給家里寫封信,報個平安。母親每日倚在家門口,鬢發都愁白了!

        第二天的戰斗進行得異常激烈。擔任無名3號陣地攻堅破障隊隊長的我,穿越“生死線”,奮勇搗毀敵明槍暗堡……突然,敵人的一發炮彈在身旁爆炸,飛濺的彈片無情地嵌入體內,在左眼失明、肩鎖骨斷裂、腸子流出體外的情況下,我咬牙將腸子塞回腹部,拼死把威脅戰友生命安全的敵火力點炸毀……

        當醫護人員把我從昏死中搶救過來時,已經過去了4個晝夜。雙眼纏著紗布,手腳無法動彈地躺在病榻上……我醒來后的第一件事,便央求護士幫忙寫一封家書,給媽媽報個平安。

        后來才知道。母親收到信后,欣喜若狂地讀了好幾遍……可細心的父親卻從字跡上發現,這封信根本就不是兒子寫的。他殘酷地告訴母親,兒子要么犧牲了,要么是負了重傷。

        父親再仔細察看,信封上沒有留下寄信人地址,從郵戳上依稀可以辨認出,信是從云南省昆明市寄出的。父親進而分析道,假如兒子犧牲了,組織上沒有必要大費周章作隱瞞。可以肯定,兒子應該是身負重傷,被送進醫院搶救了!

        母親決定赴昆明尋找生死未卜的兒子!可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在偌大的昆明市如何尋得兒子?找駐軍,找醫院……實在拗不過母親的倔強,父親決定讓兩個姐姐陪同一起前往,一是便于照顧長途顛簸的母親,二是可以防范意外結果引發的生變。

        母女仨乘長途汽車、坐綠皮列車,再擠公交車,硬是在昆明市一家家醫院查詢。第7天,她們來到了昆明軍區總醫院。

        這天,我剛做完第3次手術。血色紗布繃帶纏繞全身,著實把母親和姐姐嚇得痛哭流涕……我急忙示意陪同在一旁的歐陽護士,領著她們去外一科病區走走看看,那里住著的大都是失去肢體的傷員。

        從外一科病區回來,母親不再哭泣。她抹著眼淚自言自語:“我懂,媽媽不該在這種場所哭。哎,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為了保衛祖國邊疆……”

        “與那些犧牲了的戰友比,我這不算什么……”我試圖讓母親換一個角度看待問題。母親默默點頭。

        由于刻意隱瞞,母親并不了解我的傷殘程度。在母親到醫院的第4天,見有些傷員痊愈出院歸隊,她便纏住朱副政委:“首長,我兒子的傷治好后,要重返前線嗎?”“他仗打過了,傷也負了,血也流了,不能換別人去嗎?!如果一定要他重返前線,我替他去!”母親護子心切的倔犟,令朱副政委哭笑不得。

        兩天后,母親和姐姐踏上了回家的路。她的心卻和我一起,留在了老山前線。

        之后,醫生共為我做了8次手術,從體內取出了76塊彈片……

        面對嚴酷的傷殘拖累,我決心與命運挑戰。考慮到身體殘疾狀況,上級把我安排到師宣傳科工作。棄武從文,對我來說是痛苦的選擇。為了適應政治機關工作的需要,我考入了新聞傳播系。期間,我像攻占山頭一樣夜以繼日刻苦攻讀,各門功課均取得優良成績,被學院評為“全優學員”,受到通令嘉獎。1989年7月,我成為了江西省軍區“新聞發言人”,先后撰寫數千篇優質稿件刊登在各大報刊,其中有7篇作品獲得江西省和全軍“好新聞”二、三等獎,連續5年被南京軍區政治部被為“優秀新聞工作者”。

        1995年秋,因為晉升為正營職干部,我分得了一套公寓住房。于是,我便決定把父母接到身邊來住一段日子,一起分享這份喜悅。牽著妻兒,陪伴父母,進影院、入商場、逛公園;烹飪美味菜肴,侍奉父母,品酒喝茶、談天說地……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當然,我也品味了母親矛盾而復雜的育兒經。她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別人家的更優秀、更有出息,又擔心孩子因涉事不深遭遇不測,受到傷害,或過于精明人情世故,變得自私貪婪,遺失初心……

        有一天,母親突然對我說:“健根,你會不會覺得媽媽很沒有用啊?”我異常驚訝:“媽,您為什么會這么想?”她直白地告訴我:“媽媽生了你們4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做官的!”

        我知道,母親一直堅持以“奉公守法、勤儉善良、堅韌不拔”來塑造子女的意志品格。便與她聊起了一段往事:

        1983年秋,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專項斗爭帷幕在全國拉開。一天傍晚,兩輛警車拉響刺耳的警笛駛進我們居住的小區。不一會兒,隔壁鄰居孔家的兒子從3樓的窗戶跳下,造成右腳踝骨斷裂……后來才知道,鬧了個“烏龍”事件。民警此番原本不是來抓他兒子的,是對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實施抓捕。只因老孔的兒子平時干壞事太多而心生恐懼,倉皇跳窗出逃,結果自投羅網。

        我問母親:“當警車駛進小區來抓人時,您擔心害怕過嗎?”她非常自信地說:“不!一點兒也不用擔心。我知道你們兄弟幾個都是奉公守法的人。”說罷,燦爛的笑容堆滿了她的雙頰:“你能這樣理解媽媽,我很欣慰!對媽來說,沒有什么比過著高枕無憂的日子更愜意!”

        1997年底,我順利地走上了團職領導崗位,兄弟中也有的陸續當上了縣長、市委常委……可母親依舊沒少勞心費神。她不管來到那個子女身邊,都會評判我們八小時以外的交友、應酬,過問我們在外留宿的事由,甚至審視我們出差返家時帶回來的物品。每當我加班回來晚了,她總是倚在家門口或端坐在客廳里等候……總是這樣,媽媽事事要求我們做得最好、一塵不染。

        慈母倚門望,游子行路穩。由于母親把自己對黨、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傾注在對子女的成長無限呵護之中,始終牽引著我們不忘初心,奮發作為。之后,在我轉業到江西省公安廳的20年當中,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傷痛折磨,俯首奉獻平凡崗位,21次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優秀公務員”“優秀人民警察”,或立功受到嘉獎。

        年夜飯一片繁忙,各種美食令人目不暇接,我們特意把餐桌擺在了母親的臥室,兄弟4個圍坐在媽媽兩邊,當我們舉起酒杯辭舊迎新之時,母親突然顫巍巍地張開雙臂,我們緊緊簇擁在母親懷中,盡管母親此時無法言語,連綿的淚水卻述說著她對子女無盡的愛戀……

        我的眼里再次充滿了淚水。


        責任編輯: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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