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為他生活的那個世界而奮斗。--路遙 《平凡的世界》
凌晨,我跟著外婆去鎮(zhèn)上賣柴,腳剛跨出門檻沒幾步,便和草尖兒的露水撞了個滿懷。
今天,我穿的是那雙隱隱露出6個腳趾頭的鞋子,左邊露兩個,右邊露4個。右腳很調(diào)皮,總愛撞石頭。一次,兩次,三次,鞋子破了,腳趾頭也趁勢瘋長。腳具體是什么時候長長的,我卻是一次也沒看見過。外婆見我容易踢到腳,喃喃地說:“下次不會帶你去趕場。”畢竟腳踢了也就痛一會兒,鞋子破得太不像樣卻不好。
然而,我還是如老鼠一般警覺。一旦外婆起床,我也會一竄而起,迅速穿好衣服,如一陣風(fēng)服貼在她身旁,嬉皮笑臉粘著她。外婆拿我沒辦法。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她總會默允并支持我。同時,因為她和我都很懼怕家里這個老男人,她的丈夫,我的外公。所以,我們都渴望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夢魘
我的外公,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沒有笑過,至少沒有對我和外婆笑過。我也很少笑。他幾乎不做家務(wù),喜歡大口吃飯,大口喝酒,像是家中的君王。80年代,在那個徘徊在溫飽邊緣的偏遠(yuǎn)山村的小家庭里,吃食本來就少,他卻從不顧及旁人。每頓飯,似乎只夠他吃。吃完飯,他就揚長而去。遇到外公心情不好,他會掀翻這張簡陋的桌板,碗在地面著急打著轉(zhuǎn)兒,飯菜浸沒在柴灰里。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確定,一天到底是一頓飯還是兩頓飯,好像吃飯是一件隨機事件。
老男人的朋友是酒,酒后的他把我無數(shù)次追趕在大雨里。風(fēng),是雨幕下奔跑的賊。
我的鞋跑掉了,光禿著腳丫不敢停歇;我被無數(shù)次地鞭打,推揉,逃無可逃,最后還只得躲在外婆身后。外婆,像一棵樹,一棵永遠(yuǎn)會給我倚靠且并不高大的樹。風(fēng)裹挾著雨穿過外婆的臂膀鉆進(jìn)我的身體和眼睛,此時的它們沒有一點人情味兒。外婆的口里依然喃喃自語著,似乎這就是我們唯一能與老男人以及暴風(fēng)雨抗衡的力量。
我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我認(rèn)為,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經(jīng)歷或多或少的風(fēng)雨。風(fēng)雨總會不時來臨,它們不會因為人間的喜怒哀樂更改行程,它們也不會因為有人忘了帶傘忘了穿鞋或正在挨打而停息。很慶幸,我童年時代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讓我學(xué)會了在泥濘之路上走得更穩(wěn)和更遠(yuǎn)。
光
外婆依然是捆了兩捆柴,挑在肩上,扁擔(dān)老實地彎下了腰。
殊不知,從那時起,扁擔(dān)就已悄悄和歲月立下契約,要把這位老人壓成彎彎的扁擔(dān)。
我翻滾著小腳和黑暗相互追趕,從凌晨四點的山間小路走到晨光滿布的泥石街道,我走得熱氣騰騰地。我一直認(rèn)為,我年少時奔走過的無數(shù)個清晨為我日后擁有各項嫻熟的體育技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在街道店鋪的玻璃窗前,我照見汗珠正掛在我的發(fā)梢閃著微光。那是我的觸角嗎?那是曾經(jīng)灑落在我身上的雨滴嗎?我心潮澎湃,欣賞著我創(chuàng)造的發(fā)光體。
我蹲在外婆身邊,全神貫注地看著泥磚縫里忙忙碌碌的螞蟻,它們似乎沒有一刻休息,偶有駐足的時候,那應(yīng)該是在思考問題吧。后來,當(dāng)我讀到托馬斯·卡萊爾的“生命不止,奮斗不息”時,我第一時間想到了螞蟻。
外婆是市集上的老面孔,柴火是她親手堆砌的藝術(shù)品。她手中的柴火又干又扎實,很快就賣完了。外婆給我買了一個饅頭,我的嘴角瞬間揚到了耳根。外婆則掏出兜里的紅薯吃了起來。她給我說過,她不喜歡吃饅頭。
我就著陽光安靜地吃完饅頭。掉落的饅頭屑意外地成為螞蟻的驚喜,小家伙們更加忙得不亦樂乎了!
返家途中,太陽施展魔法為我和外婆渡上了一層金邊,我甩著手臂大跨步走著,那幾根外露的趾頭和我都感到特別溫暖。我的腳長得飛快,離不開太陽的眷顧。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陽光照進(jìn)來的地方。
照亮
書,是心房里的那束光。多年后,我漸漸明白,不管在雨幕下的外婆身后,還是在賣柴的街邊,還是在黃角樹新生的晌午,無論在哪兒,書一直都在,一直等著我。
因為貧困,村里的孩子要么早早輟了學(xué)回家補貼農(nóng)務(wù),要么外出打工。外婆說,只要你肯讀書,能把書讀好,學(xué)費的事情我們會想辦法。勤耕勤種自不必說,可能是借,可能是省,可能是攢,這位瘦弱的老人硬生生把供我讀書這件事從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我參加工作后的一天,外婆從她房間的土墻縫里取出兩卷錢交給我,說我出門在外,用錢的時候多。她說,自己拿來沒用。我知道,除了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她沒有任何用錢的地方。因為長期的克制和節(jié)儉,外婆極少吃肉,偶爾吃點,胃就不舒服。她的身體始終未能與她和解。我的心持續(xù)震顫著,我的世界正在經(jīng)歷一場暴風(fēng)雨。我努力克制,不讓外婆看見我的無措。其實,外婆把錢給我之后就去忙了。她總有忙不完的事,她沒有時間看我。
錢被橡皮筋捆得很緊,扎實地一如她的柴火。取下皮筋,錢依然卷曲著,已沒辦法再拉直,一如外婆彎彎的脊柱。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我不知道這兩卷錢她存了多久,卷了多少次,找人兌換了多少次。一張張微潤的紙幣成為外婆生活的刻錄者,讓我清晰看見歲月在外婆身上留下的重重的痕跡。
我走進(jìn)校門,發(fā)現(xiàn)那個叫“家”的地方就像一個造夢工廠,有美夢,有噩夢。我的家里,沒有爸爸和媽媽。然而,我依然是幸運的,因為我有一個外婆,她的心一直和我在一起。
在那個吃饅頭的時空里,我其實暢想過自己的未來。我想自己長大之后成為可以讓外婆依靠的大樹,為她遮風(fēng)擋雨;我還想象自己的未來會和面前路過的哪些人比較相似,我又會以一身怎樣的裝扮出現(xiàn)在別人的視線里。未來就這樣若隱若現(xiàn)。但不管怎樣,外婆在我的身邊,她在我就踏實。她是我所有動力的起源,她教給我人性之美:勤勞、善良、淳樸、無私。我正努力成為這樣的人。
新生
她依然挑柴去街上賣。那條被她翻越過無數(shù)次的山間小路,日復(fù)一日鋪滿了掉落下來的竹葉和各種樹葉,鋪滿了她對家的責(zé)任和對我無言的愛。路在她的腳下變得越來越長,樹在她的身旁長得越來越高。
賣完柴,她就坐在學(xué)校外面等我,下課鈴聲響起,她把賣柴的錢從校園的欄桿間隙塞給我,轉(zhuǎn)身離去。那條小路正等著她。
某個晌午,我的目光停在了校門口的那棵黃角樹上。數(shù)天前,風(fēng)散落了枝頭枯黃的葉子,枝丫陡然間變得突兀。而此刻,嫩芽萌舒,在前一晚風(fēng)雨的洗禮之后換上了新綠。這是一場多么奇妙的生命之旅啊!
那個夏天,外婆長眠于這片土地。她眼里的春秋冬夏也跟著睡了。原來,她也是一只螞蟻。她曾陪伴無數(shù)的種子度過了早晨、中午和黃昏。現(xiàn)在,那些經(jīng)她拂拭過的生命將在此后的每一天暖熱著她。
我活成了自己理想中的模樣。而這個理想的“雛形”,是當(dāng)年外婆在田埂上指著遠(yuǎn)處犁地的大爺和老牛對我說的:“你要么好好讀書,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或者,我們也可以買一頭這樣的牛。”也許,這是記憶中外婆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從此,這句話烙在我的心里。一句話就是一生。
當(dāng)我再次踏上那條路,腳下依然鋪蓋著重重樹葉。樹葉重重,它們發(fā)出嘩嘩的聲響似在和我打招呼。也許,和我打招呼的不只是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