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革”中的“清理階級隊伍,批斗牛鬼蛇神”運動中,我遭遇了一場劫難。
運動中,我成了“污蔑新社會,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壞蛋,成了“攻擊紅專道路,一貫白專”的典型,成了“臭味相投,妄圖建立反動聯盟”的盟主……最為可怕的是成了“惡毒攻擊全國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的萬惡不赦的罪人!
這些罪名都鐵證如山:因為我的日記里記有餓肚子的事情;因為我的《文藝練習本》里有“我愛青磚,因為它能擔負起建設高樓大廈的重任;我不愛紅磚,因為它徒紅而沒有用途(當時沒有機制磚,紅磚就是沒有燒好的磚,真的沒有用途)”的句子;因為在給同學的留言中,有對出身不好的同學的贊美……因為在一首題為《斥牡丹》詩里,有“花王,牡丹/牡丹,花王/我問你/這么久了/你的責任盡到了萬分之幾”的句子… …
日記和《文藝練習本》是我主動交上去的,我認為那里面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誰知道竟會是這樣的結果呢?
年輕的我嚇壞了,我怎么擔得起這樣的罪名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樣的人啊!我委屈,我苦悶,我惶恐!我多么希望能和人談談,多么希望能有個機會傾吐,多么希望有人給我一點安慰……可是,罪名深重的我能和誰談,誰又能和我談,敢和誰談,誰又敢和我談呢?誰能給我機會,誰敢給我機會,誰能給我安慰,誰敢給我安慰呢?
然而,當時的我,是非找人談談,非找個機會傾吐不可了。不然我要垮掉了。
我終于想到了辦法!
我以“匯報思想”為名,找了一位當時擔任領導職務的老同學。挨餓時,他喊餓比我喊得還兇。
在“匯報完思想”后,我說:“最后,我有一個請求,請您以老同學的身份,回答我:我真如批判的那么壞嗎?”
他沒料到我會這樣問,一怔,然很快鎮定下來,說:“怎么不是?”
我氣極了,說:“那時,你也喊過餓,你不也是‘污蔑新社會,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嗎?”
他說:“當然不是,我們貧下中農對舊社會懷有深仇大恨,對社會主義無比熱愛,怎么能和地主崽子相提并論呢?”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出身惹的禍!可明白有什么用呢?這出身是沒法改正的啊!而今的我,是黃泥巴落到褲襠頭——不是屎也是屎了!誰叫我沒個好出身呢?我好眼紅那些出身好的人!甚至眼紅那些出身雖然不好,卻什么也沒有寫或者干脆不會寫的人!我為什么要識字?為什么要寫那些勞什子?
我徹底地心灰意冷了,聽命運安排吧!成天低著頭來,埋著頭去,不和任何人說話,甚至不和任何人對視。痛苦之時,便一個人守著墻角發愣。
一天,我又守著墻角發愣,背后傳來了腳步聲。我沒有回頭,沒有必要回頭,因為此時,人人對我避之不及,來者,不會和我有關,不過是從這兒路過而已。
可是,腳步聲卻在我身后停住了。我驚異地回過頭,是高中時的同學余國英!她關切地盯了我一眼,手一抖,一個小紙團落在了我的面前。隨后,她轉過身,無事般地走了。
我急急地撿起紙團,展開,上面寫著:“現在,不是評功擺好的時候。”一股暖流頓時從我心里升起:我并不如批判的那么壞,有人知道我的好!他們現在沒說我的好,那是因為不是時候!我感到了無比的安慰,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心里充滿了感激!
為了不給她添麻煩,我把紙團毀掉了。
五十年多過去了,我仍忘不了那雪中送炭的小紙團,它是化解我心靈痛苦的良藥,是剔除我心理腫瘤的手術刀!它安慰了我的委屈、苦悶、惶恐的心靈,幫助我捱過了那段心驚膽顫的歲月……(徐敬德)